第193章初奏
天色微朦,天寶年間常年無朝會,清晨的鳥鳴與微風使一切都顯得悠閒美好。
陳希烈已在庭院中打了一套五禽戲,待出了微微的細汗,他坐在堂上,任由婢子們梳頭並按揉額頭的穴位,明目袪風、防止頭痛、耳鳴。
正是因如此長年悉心保養,他雖年過五旬,卻不見有太多白發。
“相公今日到哪個衙門坐堂?”妻子衛氏問道,準備安排馬夫了。
陳希烈閉著眼想了想,歎息道:“去秘書省吧。”
“這倒是奇了,往常一個月也去不了一次,這兩日怎連日去?”
“來了一位弼馬溫,老夫得看牢了,莫再鬨出事端來。”
“弼馬溫是何物?”
“阿翁,我知道!”在堂中玩耍的小孫子高聲喊道:“孫悟空不當弼馬溫,要當齊天大聖,大鬨天宮!”
陳希烈笑罵道:“小頑童,偷看老夫的書?”
陳希烈打發了孫子,不緊不慢地拾掇好,起身上衙,衛氏追在後麵唏噓道:“哎呀,往日豈有這般忙碌?相公莫太過辛勞了。”
薛白也留意到了,問道:“校書郎要做的可是抄寫這些缺本?”
薛白也不知是天真還是無知,應道:“既是大唐盛世,豈有做不成的?若是學者不足,可廣征天下學者。我們方才皆認為,國子監祭酒、集賢殿大學士韋公可擔主持此事之重任。”
想著今日會食之後秘書省也就散衙了,陳希烈一路到了中堂,隻見薛白正在與一眾官員們談話。
李林甫目露不悅之色,輕輕彈了手中的文稿,話鋒一轉卻是喃喃道:“順承聖意啊,你我既不能反對,倒不如順水推舟。”
仔細一想,依聖人好大喜功的性情,若上書,必能讓聖人滿意。問題在於,右相與世人如何看待此事?
依薛白最後說的道理,右相那邊其實是可以透個底的。
說著,他又打了一個哈欠,轉回自己的官廨去歇息了。
“不可理喻。”陳希烈哼了一聲,擺手道:“此事斷不可能,莫再多提了,會食。”
陳希烈淡淡擺了擺手,不欲回答少年人這種天真的問題,背過雙手,帶著薛白走進書庫。
這些名儒裡麵,薛白隻認識韋述。
“喏,這便安排會食。”
“配得上,其實是我高攀了。”
“是呀!陳監。”
再看副本,雖是秘書省的楷書手抄的,卻有幾個字是十二年前的校書郎顏真卿劃掉重寫的,這就是“找科鬥”,也就是找到錯彆字校正。
眾人當即失望,紛紛哀歎。
“阿翁怎不高興?可是弼馬溫沒降住,要大鬨天宮了?”
聽得此事,李林甫臉色一沉,顯得更不高興了。
“原來如此。”
“回陳監,薛校書已到了,剛才正在縫書院。”
中堂上,晁衡與幾個遣唐使又在拚命地抄書,蔣將明則姍姍來遲,後庭有十餘棵果樹,開著花還未結果,蕭穎士坐在樹下,一邊煮茶一邊閉目思忖著文章。
陳希烈好奇薛白跑到那種下吏待的地方做什麼,於是親自過去。
薛白道:“文章傳世,紙是死的,人是活的,先人未有紙筆之前,口口相傳,使傳承不丟。今我等有筆墨紙硯,有印刷術,有這盛世底蘊,為何將八萬卷圖書束之高閣?為何使飽學之士無一展所長之地?奈何揮霍錢財如泥沙也不肯拿出小小一部分來繼往聖之絕學?”
“何事?”
薛白隻是笑笑,老老實實地會食。
既這般說,他心裡已有些隱隱傾向於向聖人上書,將這聖眷先搶下來。
“一天都不肯安生!”
大概介紹了一遍,陳希烈隨手拿了兩卷書籍,遞在薛白手裡,兩卷都是《黃庭經》。
再瞥了薛白兩眼,他愈覺焦慮,不得不提醒道:“今時不同往日,你若敢繞過本相,直接向聖人上書,可就犯官場大忌了。”
“不必,自有楷書手抄寫。”
陳希烈小心提醒道:“隻恐有人不滿。”
書閣位於整個秘書省的正中央,就在中庭大堂的後麵,隔著一片果林。
“胡言了,胡言了,招募學者、官吏?何來如此多錢財供你揮霍?”
“你莫再勸了。”
“不可啊。”陳希烈隻好道:“三者皆非小事,先說這編書,二十餘宿儒檢校多年,尚且連書目都沒能編好,編修一本大成的類書又得要有多少人?花費多少年光景?不可不可。”
有細小的塵埃在晨光中浮動,同時,書香味撲麵而來。
到了秘書省時剛剛辰時,雜役、工匠、楷書手們卯時已至,正在有條不紊地做事。繞到後麵的官廨,官員們還在陸陸續續地過來。
“這哪是弼馬溫啊。”陳希烈喃喃道:“反是要逼著老夫去西天取經了。”
果然,李林甫一看薛白的奏稿,當即臉色一沉。
薛白剛入仕,有的是閒工夫,遂打算春風化雨地感化這陳希烈,道:“我不才,以為這三樁事,皆可以文辭修飾大唐盛世,彰聖人千古之功業,左相還是上書聖人,一切聽憑聖裁為妥。”
此時兩人已逛了兩刻,回到了西院的學士堂,陳希烈指了指薛白手上的兩卷《黃庭經》,道:“你校閱此經即可。”
“說是,薛白昨日下衙之後,去見了一人……”
陳希烈雖不了解那“活字印刷術”是何物,卻知一定也是紙上談兵、華而不實之物,連連搖頭,也不再各個反駁,開始敲打起薛白來。
“陳監。”官員們紛紛行禮。
蔣將明、蕭穎士等人本在沉思,此時終於有所動容,緩步而出,站在了薛白身旁,雖未語,卻已表明了支持此事的態度。
陳希烈見這豎子胸有成竹的模樣,反而覺得不安,會食之後再次將其私下招到廡房中叮囑。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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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希烈在秘書省的官廨中也備著一副軟榻,睡了半個多時辰起來,精神愈足。
雖說可以順水推舟,李林甫卻得首先考慮好如何使整件事由自己掌控,而不是把持在楊黨手中。
“狀元郎來得早啊,你這年紀,對成家之事也該有這份熱忱。”
“為何這副本還未賜出去?”
堂堂左相之尊,卻是連敲打警告都顯得綿軟無力。
陳希烈不急著進去,等灰塵稍散一散,站在那又開始自述功績了。
之前他不停給薛白灌各種道理時都是雲淡風輕,在這一刻反而亂了心境。
一句話入耳,陳希烈眼皮一跳,縱使再有涵養也終於失態了,狠狠地威脅了一句。
“不可急躁,待本相再考慮考慮,謀定而後動。”
“才沒有,孫兒聽阿姐說的故事,阿姐還說要嫁給狀元郎。”
“莫惹事便好啊,他既到了這清閒衙門,也該安生一段時日。”
“何時?”陳希烈似乎困了,也少答話,隻隨口道:“不急,不急。”
恰此時,蒼璧匆匆而來,稟道:“阿郎,左相身邊人趕來求見。”
“我雖不急。”薛白道:“但左相也知,如楊釗、元載等人,都是官場上的鬣狗,見到肉就會撲了上去咬。”
薛白在書案後坐下,將兩卷《黃庭經》攤開,掃了一眼,不由驚訝。倒不是因為內容,內容無非是修身養性,而是因這兩卷經書上的字跡實在太過了得。
薛白語氣誠懇,分析道:“此三者放在過往確是難實現,但隨著廉價易得的竹紙出現,早晚會對書籍、學術產生影響,變化是必然的。左相是選擇靜觀其變,等待旁人搶先一步,還是主動迎合聖意,展現身為臣子的忠心,身為宰執對天下士民的擔當?”
“你們如何知道的?”
薛白目光看去,隻見西院裡空空蕩蕩,並沒有幾個名儒在編書,他不由問道:“陳監為何不繼續此事?”
“因為還有集賢院,秘書省位於皇城,聖人閱書不便。遂於大明宮立集賢院,分擔藏書之責。”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