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李花
皇城西南隅,與秘書省相鄰的右威衛衙署內,士卒們正聚著鬥雞,吆喝得十分熱鬨。
“啄它!啄它!”
兩個年輕人走到了大門,四下看了一會,見無人值守,隻好伸手一推,徑直進去。
他們都是修長挺拔,相貌俊逸,其中年長一人身披道袍,氣質更飄逸些,抬手在鼻前稍稍擺動,似嫌棄院子裡的馬糞與汗臭味。
另一人則更年輕些,身穿一襲青衣官袍,舉手投足反而穩重,耐心等著這一局鬥雞結束了,方才開口。
“敢問,薛暢薛將軍可在?”
“你們誰啊?”
“校書郎薛白,這位是待詔翰林、供奉東宮、秘書郎、纂修使李泌。”
“等我們去喚將軍。”一名士卒把鬥雞贏來的錢幣塞進懷裡,小聲嘟囔道:“六品官好歹穿個官袍啊。”
過了一會,右威衛中郎將薛暢被推醒過來,揉了揉眼,才想起已經接到命令,要搬到東宮左右衛率府去,把這衙署讓出來給秘書省。
“尻,南衙十六衛還有被秘書省欺負的時候。”
“將軍,那還搬嗎?”
“搬,哪裡鬥雞不是鬥雞。”
薛暢打著哈欠到了大堂,見到薛白卻是愣了一愣,哈哈笑道:“這不是我那便宜大侄子嗎?”
原來他也是薛仁貴的子孫,倒是曾與薛白見過一兩麵。
“是誤會,如今薛靈找到了他真的兒子。”
“尻,說到薛靈,他還欠我一百多貫呢。”薛暢啐道,“聽說他女兒要成親了,這錢也該還了。”
薛白正要開口,薛暢擺擺手,道:“我薛家的事不用你管……兄弟們,去右率衛府!”
這些南衙士卒除了兵冊與各自的盔甲武器,旁的也不帶,風風火火就走,在當日傍晚便把一片狼藉的右威衛府空了出來。
次日,李泌與薛白便安排雜役們灑掃衙署,隻見酒壇子、肉骨頭,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物件堆積成山,包括一些婦人的肚兜。
“若有一方軍鎮叛亂了,長源兄以為京中這些禁衛可堪一戰啊?”
“禁衛並非用於平叛。”
“是啊,但如今大唐外實內虛卻是事實。”
李泌轉身一指,指著薛白那青袍道:“雲在青天水在瓶,九品官太愛操心。”
他雖沒打算真點過去,薛白卻是避開,以免他的手指戳過來,對這身官衣十分愛惜。
這便是兩人之間的不同之處,李泌年紀輕輕便居六品高官,卻未將官職當一回事,輕視仕途,更喜著道袍或白衣,以明淡泊心誌;薛白倒不是為了炫耀這九品小官,而是認為穿著官衣辦事大家方便,那些小吏、雜役們要找他也一目了然。
忙了三兩日,他們好不容易把右威衛、右領軍衛都占了下來,才知道其實占衙署也很辛苦。
如此,秘書省便擴充到了原本的兩倍大小,雖然還有所不足,卻可以展開先期的庶務了。
而著典的第一件大事,卻是李林甫親自來宣讀主持纂修的官員任命。
四月初一,皇城內金吾靜街,氣氛肅然,已被召集到秘書省的官員、學者、匠師們分列站立等候,隻見執戟的衛士護著高官重臣們緩緩而來。
最前方是有四人,其中兩人身披紫袍,兩人穿的是親王禮服,遠遠便讓人感到一股莊重威嚴的氣勢。韋述也是一身紫袍,上前相迎。
這五人便是大典的監修,嗣岐王李珍、嗣許王李瓘、右相李林甫、左相陳希烈、禮部尚書韋述。
薛白才知原來韋述如今兼任了禮部尚書,想來如此才配得上監修的地位。
之後又是先任命一批副監修、都總裁、總裁、副總裁、纂修使等等。
“另設圖書催纂使五人,監督纂修的進度,以九品官員充任,校書郎薛白,校書郎羊襲吉,集賢殿正字楊護……”
薛白站在人群後方,聽得正困,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得知自己終於還是兼任到了一個官職,想必能多領一份俸祿。
往下則還有編寫人、繕錄人、圈點生等等,更具體的任命還得等各方學者聚集長安。
之後,五位編修便開始漫長的發言。
李泌不知何時從前方隊列中退了下來,到薛白的身旁,低聲道:“你又鬨出了好大動靜。”
“錯了,不是我鬨出的。”薛白道:“明君、盛世,著大典本是應有之意。之前沒有是因為紙價太高,連右相都要想辦法‘節流’。”
“因勢利導,伱手段更高了啊。”
“還是錯了。”薛白道:“這次可不是爭權奪勢,這次隻是正常庶務而已。”
反正都是閒著聽高官重臣們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李泌也有興趣與薛白多聊聊,小聲道:“不妨說說這爭權奪勢與正常庶務,有何不同?”
“打個比方,搶餅吃與造餅吃的區彆。此前我帶著寒門舉子們鬨禮部,科舉這塊餅就那麼大,我們多分一點,他們就少分一點,是搶餅吃,自然鬨得不高興;此時就不同了,更多的名望、官職,所有人都能多吃一點,是造餅吃。”
薛白說著,遠遠瞥了一眼還在滔滔不絕的李林甫,見無人留意到這邊的竊竊私語,方才繼續道:“既當了官,不能隻知道搶餅,造餅才是正事。”
李泌聽了先是笑笑,之後搖頭道:“如你所言,造胡餅也好,造湯麵也好,天下間能用的米糧就那麼多。能不搶世人的餅,能不搶百姓的米糧?”
“那便得談增產之事了,可惜你我如今不在其職。”
李泌微微歎息,道:“我並非說這塊餅不該造,旁的花費或可裁減,著書之事不該省。唯擔心由右相主導此事,又將加稅了。”
“我會勸聖人在宮中用度上裁減。”
“舍得失了聖眷?”
“嗯。”薛白道:“與長源兄一聊,感觸頗深,我輩為官,搶餅、造餅都是簡單的,最難的卻是種米糧。”
“是啊。”
李泌還要說話,忽發現前麵陳希烈已經瞪了他們好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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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秘書省的會食,朝廷給每個衙署發放食本,各衙門再通過牙行放貸,取利息錢來采購會食。先前,左相把兼領數個衙門的食本合在一起放貸,悉心打點,眾人吃得自然好。”
“如今呢?”
“方才你們沒聽右相說嗎?如今著大典,聖人另撥了錢財,往後由光祿寺負責夥食,朝暮酒饌,供以茗果。若能夜以繼日編纂者,再發膏火之費。”
“聖人優厚,真是千古少有的寬厚之君啊。”
這日,薛白與李泌跟著蕭穎士、李華一道會食,聊到這些瑣事,薛白不由有些疑問,道:“那秘書省原本的食本呢?”
眾人都是剛調過來的,於是都看向蕭穎士。
“老夫如何知曉?左相未曾說過此事。”
“聖人真是千古少有的寬厚之君。”薛白遂也跟著讚了一句。
與他一道用餐的三人都是六品官,唯有他一個九品混在其中,卻是半點也不拘束。
不曾想,李華偏要拿出長輩的氣勢來壓他,會食之後,撫須問道:“老夫初到秘書省,薛郎帶老夫四處轉轉如何?”
蕭穎士久在秘書省,且是李華的至交好友,不讓蕭穎士帶路,偏要找剛授官沒多久的薛白,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瞬間,薛白腦中浮現起李季蘭貌若桃李的容顏,略有些為難,但也不懼於與李華說清楚。
措詞他都想好了,先說與季蘭子是朋友之交,再說他雖拜托季蘭子做了很多事,但也讓李公一年內從工部主事升遷到秘書郎、纂修使。
如此一來,底氣也就足了。
然而,李華帶著他從秘書省走到右領軍衛衙門,一路上背著雙手,卻是始終不發一言。薛白原本坦蕩,因此反而尷尬起來。
“此處也並入秘書省,占地便不小了啊。”李華終於是憋出了一句。
薛白道:“是啊。”
李華點了點頭,又是半晌無言。
須知他提筆寫文章實是文如湧泉,妙筆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