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看著已經愈合的傷口,繼續將它裹上,卻得知楊國忠來看他了。
楊國忠能來,想來無非是兩個原因,若非薛白要升官了,就是他遇到麻煩了。
divcass=”ntentadv”“阿兄事忙,今日如何得空來看我?”
“自然是關心你的傷勢,看,為兄帶了上好的丹參,你最喜歡的禮物。”
“讓阿兄見笑了。”
薛白目光看去,發現楊國忠麵露難色,遂問道:“可是……案情牽扯太大了,阿兄把握不住了?”
楊國忠確實是衝此事而來的,但沒想到薛白這般直接,遂點了點頭。
他也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先說了兩人一起審訊的劉化。
“開元十三年,懷州連著大旱了三年,劉定高借助天災,聚眾造反,攻洛陽。劉化當年七歲,被人收養了,據查證,他養父還有一個兒子,很可能就是冒名進入羽林軍的執戟郎‘李縮’,那他養父可能姓李。開元二十六年,應該是他養父死了,河東軍中多了一個李縮,同年,劉化到了長安,先是在南曲為奴,後淨身入宮,此時他二十歲,若說這場叛亂是這兄弟二人蓄謀策劃的,本也說得過去。”
問題就出在這裡,楊國忠一開始就沒想大事化小。
到現在,他隻好皺起了眉,歎道:“但,劉化、李縮能做到這一步,背後必然有幕後指使。”
“為何?”薛白道:“叛亂策劃得並不高明,應該說,非常不高明,不像是有厲害的幕後指使。”
“不,兩個草民做不到。”楊國忠道:“必然有幕後指使。”
“阿兄懷疑誰?”
“阿白覺得呢?”
若讓薛白猜,即使劉化背後有人幫忙,也隻能是小官,不超過五品。因為五品以上有朝議資格,就會提醒劉化,那種小弩是刺殺不了聖人的。
但按照楊國忠的思路猜……肯定是王鉷。
因為攀咬不到李林甫,那就先攀咬王鉷。正好,王準也牽扯到了此案。
“莫非是王鉷?”
“對!阿白也這般覺得?”楊國忠當即激動起來,“我查來查去,覺得王鉷嫌疑最大。法海是王準舉薦的,也一直在雞坊為典引,怎可能與王準無關?必是王鉷!”
“有證據嗎?”
“我本想找證據,結果一查之下,案子越查越大了。”楊國忠有些苦惱,“你也知道,我為聖人辦事,不玩那些虛的,都是實實在在辦案。”
“是。”
“根據達奚撫的招供,我們拿下了昭應縣令李錫。”
“我為謀昭應尉一職,托人與李錫打過交道,要緊嗎?”
“你這點小事。”楊國忠沉吟著,緩緩道:“李錫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之後他捱不住刑罰,自認知道幕後指使是誰,但要麵聖才肯說。”
“聖人答應召見他了?”
“是。”
楊忠國擔憂不已,如此一來,李錫要指證誰,就不是他能控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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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昭應縣令李錫,拜見聖人。”
與此同時,華清宮的大殿內,李錫一身囚服,拜倒在李隆基麵前。
“你既要親口與朕招供,朕準了。”
“臣遵旨。”
李錫依舊跪在那,緩緩開口說起來。
“臣身為昭應縣令,參與修建華清宮,那些勞役,確實是臣從河南府征召來的,包括行刺陛下的二十餘人。”
“你為何這般做?”
“因自大唐開國以來,關中、河南道,便是災害頻發之地。臣算過,至武德元年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河南道共有旱災三十九次,水災二十三次,蝗災十一次,幾乎是每兩三年就有州縣遇災……”
“朕問你為何包庇妖賊。”
“請陛下容臣回答。”李錫道:“正因災害連年,朝廷設義倉,每有水旱,皆以義倉出給,無倉之處,就食它州,這些勞役便是從河南道前來關中就食。但聖人可知,為何河南府義倉不足以出給?”
“你問朕?當朕不知是嗎?”
李隆基抬手一指,直接揭破李錫的借口。
“天寶七載,天下儲糧一千二百餘萬石,而洛陽含嘉倉儲糧近六百萬石,占天下糧倉之半數。豈可能無糧出給災民?朕再問你,你為何包庇妖賊?”
李錫伏拜在地,應道:“作亂的二十餘人,臣確記得他們的名字,皆都是河南道的災民,想到東都就食,但含嘉倉不放賑濟糧,唯漕河沿岸掠其妻女,逼其為役,故而臣招募數百人……”
“還敢狡辯?”李隆基不耐聽這些,喝道:“你為迫害同僚,誣告達奚撫匿喪不報,有無?”
“臣認罪,臣確實攻訐同僚。”
“李錫,李元勳,你雖是七品縣令,朕卻知道你的名字。你是隴西李氏,渤海王房宗室,朕了解你,甚至寫詩勉勵你。可你呢?你變了,學著爭權奪勢,誣告同僚,包庇妖賊,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臣愧對聖恩。”李錫以頭抵地,“臣權欲熏心,未查證達奚撫之事便誣告於他;臣疏於防務,讓妖賊行刺陛下,臣罪該萬死。”
“朕看你毫無悔意。”李隆基喝道:“莫再這般假惺惺的,說,幕後指使者是誰。”
“回陛下,是王鉷、李林甫。”
許多心裡話,放在平時,李錫是不敢說的,他真沒這個膽量。
若非是一場刺殺將他卷到這驚天大案裡,他更可能老老實實地遵從著朝廷規矩為官。但近來受了太多的刑罰,那些刑具剖開了他肌膚,也壯大了他的膽。
有些放在心中很久的話,他敢說了。
“李林甫把持朝政,王鉷盤剝肆掠,誇耀盛世,他們稱含嘉倉有糧五百八十三萬石,但臣自任虞城令以來,凡見旱澇蝗災,秋稼幾無,貧者尋槐葉充饑,朝廷賑災之法而有司不能行,徒為空文而已!百姓常年不得賑濟,則散之鄰境,或無所依投,填屍溝壑。州縣官吏督稅甚急,動加鞭撻,災民雖拆屋賣柴木、賣妻鬻子,不能滿足官吏之口,遂於租庸調之外更有苛稅,災民實無生計啊。”
“夠了。”
“陛下可知?大唐開國之初,有十九個冬天長安城是不下雪的。”李錫忽然問道,“可如今是一年冷過一年,一年旱過一年。至開元二十五年,關中、河南道冬雪比往年早了一個月,從此河南道年年皆有州縣受災。陛下改元‘天寶’,可是……”
“你是怪朕改元?!”李隆基勃然大怒,“朕改元,導致了旱澇連年是嗎?說來說去,原來你是在怪朕?!”
“臣……”
李錫喉頭滾動,最後竟是應道:“臣以為,聖人改元之後,不再悉心治國矣。”
麵對這種指責,李隆基竟是一言不發。
他往後仰了仰,將臉隱進帷幕下的陰影中,失望地閉上眼。
李錫磕了一個頭,繼續說起來。
“陛下奢侈日甚,用兵不息,奸臣阻斷言路,隔絕聖聽,賦斂愈急,征伐愈烈。加之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災民未逢朝廷恩澤,反受義倉之害,流殍遍地,無所控訴……”
高力士聽不下去了,擅自站出來,喝道:“堵住他的嘴,拖下去!”
“州縣地方官吏貪汙橫行,為納上供賦稅,暴力脅迫,小民不堪受忍,方受妖賊蠱惑!”
李錫不肯退,加快了語速勸諫。
“故而,臣言幕後指使者王鉷、李林甫是也。陛下,還來得及的!大唐盛世,國力充沛,雖有妖賊作亂,災民卻還未自發相聚為盜,陛下若能勵精圖治,整吏治、通言路、減賦稅、倡儉樸……”
“堵住他的嘴!”
“陛下,臣自知必死,所言字字出於肺腑啊!此案與達奚撫、王準、張均所有人都無關,沒有什麼陰謀詭計,隻是受災的難民被金刀之讖蠱惑了而已。”
李錫拚命搖著頭,不肯讓禁衛堵住自己的嘴,喊著喊著已是大哭了出來。
“天鑒忠腸!陛下,臣說這些,皆因一片忠心,唯請陛下幡然醒悟,猶未晚也!陛下,你可還記得,十年前你下詔‘諸刺史縣令,與朕共治’,‘親民之官,莫過於縣令’,陛下從未視臣一介七品小官,臣懷感涕零,而陛下當年又是何等的親民?!陛下,你還記得嗎?我求縣長,保刈下人……嗚!”
李錫的嘴已經被堵上了。
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他想再念一念聖人賜給他的那首詩。
“我求令長,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
“侵漁浸廣,賦役不均。使之離散,莫保其身。”
當年,聖人分明知道“人之不安,必有所因”,為何今日區區幾個亂民暴亂,聖人就不信背後最簡單的原因是他們活不下去了?
到如今,李錫瞪大了那雙通紅的眼,但怎麼都看不清那隱在禦榻後的聖人。
那首禦賜的詩,他也隻能在心中默念了。
“征茲善理,寄爾良臣。與之革故,政在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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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舍中,薛白問道:“阿兄是擔心什麼?”
“你知道達奚撫現在如何在攀咬嗎?”
“如何?”
“你、我、阿兄,我們為你謀官之事,曾與李錫有所接觸;張均、張垍兄弟;王鉷、王準父子;東宮、歧王、永王,數不勝數。”楊國忠說著,搖了搖頭,歎道:“總之與此有關之人,全被他攀咬了一遍。旁人若以為是我授意的,我將得罪多少人啊。”
薛白道:“阿兄認為李錫也會如此攀咬?”
楊國忠請教道:“你覺得呢?”
薛白笑了笑,道:“我覺得,李錫、達奚撫雖然不對付,其實打的是同一個主意。”
“這……”
楊國忠當即一驚,不安道:“若如此,這案子我辦不了,如何是好?”
不久前,他還自以為掌控局麵,打算搶功,壓一壓旁人,今日說辦不了卻又輕輕巧巧。
薛白卻是搖搖手道:“不必驚慌,我是說他們的主意都一樣,為的都是讓聖人明白此案很簡單,隻是一群妖賊作亂而已,背後沒有幕後指使。”
“肯定有,否則他們如何進到外苑?”
“若真如達奚撫所言,這許多公卿重臣參與,豈會是這等小打小鬨的變亂?就算有官員被妖賊蠱惑,必然不是位高權重之人,且隻是推波助瀾,如何查?”
“你這般以為?”
“我怎麼以為不重要。”薛白道:“達奚撫、李錫隻能以此自救,希望讓聖人相信這個……真相。”
楊國忠明白過來,發現自己被兩個縣官算計了。
他頓時為難起來,查來查去,沒有更多的證據找出一個人來交代。這麼結案又不甘心。
“阿白,你教教為兄,該如何是好?”
薛白想不出有什麼要幫楊國忠的理由。
他眼下首先要顧的是自己的前程,如何打消李隆基對他的猜疑?如何謀求升遷?這才是關鍵。
“且看聖人信不信吧。”
“聖人能信嗎?”
楊國忠還想要說些什麼,有禦史快步入內,對他附耳低語了幾句,他登時臉色劇變。
“什麼?!真的嗎?”
“真的。”
“誰殺的?”
“不知,推門進去便發現人已死了。”
驚呼一聲之後,楊國忠也不瞞著薛白,道:“出事了,大事不好,李錫、達奚撫死在獄裡了。我就說此案還有幕後主使,眼下這是殺人滅口了……”
一瞬間,薛白也有些滯愣。
他沒在聽楊國忠說話,腦海中隻想著一個問題……李隆基是信還是不信?
“阿白,阿白。”
“嗯?”
“在想什麼?快幫我找出幕後真凶。”楊國忠倒不忘給薛白一個許諾,“你看,現在真出闕了,連昭應縣令都出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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