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地主之誼
陸渾山莊。
宋勉走進了閱岩亭,隻見宋之悌對麵正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氣格峻拔,鼻梁高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自信從容之氣。
“高尚。”
下意識念出這名字,宋勉自己都感到有些忌憚,道:“果然是你,勸你莫再給宋家添麻煩。”
其實,他已經從宋之悌改變態度時說話的語氣猜到可能是高尚來了,但他沒有與薛白說,畢竟在有可能成為陸渾山莊的主人之前,他首先是陸渾山莊的子弟。
“我隻說幾件事。”高尚道,“八郎不是我義兄殺的。”
“說得仿佛你瞧見了一般。”
“我義兄身邊護衛,皆府君所派之範陽老卒。老卒殺八郎不需砍第二刀,更遑提第三刀,既無閒心斬八郎命根,更不可能讓八郎還有力氣寫下凶手姓氏。”
高尚侃侃而談,除了說話的內容,那自信且真誠的態度也添加了許多的說服力。
“我斷言八郎乃薛白使人所殺,那以血寫就的‘高’字便是證據,偃師縣不會再有旁人嫁禍。”
“讓你娘在門外吹著風談嗎?!”
“我自幼失怙,煢煢孑立,是義兄收留我,以高氏宗門,引我置下,入籍為兄弟,我之身份、姓名,皆義兄所賜……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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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薛嶄那小子衝得很,隨時可能要動手的樣子,呂縣令最後沒有押殷亮下獄,但借機停了他的權職,奪了他的權。”
“還真去求援了?”
安排了搬家之後,薛白說是身體不適,沒去縣署,交代殷亮將一些緊要的文書先處理了。
“高郎君,薛白出城了。”
薛白正在翻看公文,聽得敲門聲響。
杜五郎回看了一眼身後的洛河水,垂頭喪氣道:“感覺像是落荒而逃了啊。”
“相府千金?”
杜五郎很失望,倒不是像薛白那樣有大誌向,一心改變這些,而是他對幾個農戶吹了牛,這麼灰溜溜地被趕出偃師,過意不去。
說白了,就這麼簡單一件事,他忙著忙著,一度覺得快要做成了。結果倒好,原來世紳不能接受此事,反應過來了。
巴掌聲清脆,讓整個宋家都清醒過來。
“伱全憑猜測。”宋勉道。
很多年以前,高尚還是個如同乞丐的賤民,偏勾引得令狐滔的一個堂侄女委身與他。
高尚沒有回答,宋家真的需要一份證據,來證明誰殺了宋勵嗎?不需要。
高尚拜倒在墳前,淚如雨下。
高尚臉色嚴肅,叱道:“往後盯梢,彆再讓我聽到你臆測之事。”
胡來水駭然,說話時聲音都在抖,道:“是,是是……帥頭……親手斬的高縣丞。”
話雖如此,若讓高尚來推測,他也認為薛白有可能去了洛陽,要證實也簡單。
也許是障眼法?
“樊牢如何知道我來偃師了?”
因杜五郎的氣質實在不像權貴,說話又吞吞吐吐,那門房已經不耐煩起來。
殷亮則是配合默契,跟著罵道:“縣尉初來任上,你等巴結著要獻宅院。今縣尉不肯與你等同流合汙,隨你等花樣百出,卻不知公道自在人心!”
安靜了好一會兒之後,宋之悌才開口,道:“你太急躁了,坐下。”
高尚道:“無妨,並非要談見不得人之事,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還想騙我?”
“是被殷錄事嚇死的。”
戰火一起,朝廷便強製征兵;大量的胡人部落內遷,稍有管治不當就到處搶擄;他最最恨的,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偏見,連河北世族到了關中以後都瞧不起他們這些河北的平民。
要陷害他,辦法多得是,其實不需要枉殺一條人命的。
那老婦牙都掉了,記憶也不好,見了這圓乎乎的少年郎,還當是她的孫子,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可惜她已老得沒氣力說話,
過了一會,薛白出來,首先也是與這老婦人打了招呼,看外麵風大,先使人將她搬到堂中,再談其他。
當時高尚沒有結識安祿山,卻已展露出不同尋常的誌氣。其人還極為敏銳,從陸渾山莊的一些異樣,發現了宋家私鑄銅幣之事,但卻沒有揭發,反而替宋家隱瞞了下來,後來還舉薦義兄高崇來幫宋家遮掩。
……
~~
從洛陽送回偃師縣的消息是順流而下,當天夜裡就遞給了高尚。
直到有下人通稟道:“阿郎,崔公、鄭公來了。”
胡來水感到殺氣逼來,連忙應下,落荒而去。
“深恩未報,深恩未報!殺我義兄者,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高尚不由詫異,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問道:“你姓甚名誰?哪的人?”
“我們做的都是合規矩的,該讓他像深入泥潭一樣不能自拔……”
“是,是……帥頭。”
……
高尚與宋之悌低語了兩聲,宋之悌遂安排人綴著,胡來水沒到偃師縣城,而是一路到了碼頭,找了小船渡河,往南麵去了。
“貴妃義弟,新科狀元,赴偃師上任,做事大刀闊斧,其誌不在小矣,你以為他憑什麼放過你?”
這般一路高升,天寶三載,李齊物升至河南尹,那時便常到陸渾山莊來,高尚也相陪著來過幾次,因此宋之悌與他們相識。
高尚卻知薛白是故意的,或是托病不出,以靜製動,等待這邊士氣衰竭;或是托病求援,等待幫手前來。
那理論還有什麼用?
殷亮皺了眉,因他正是河南府陳州人。
下一刻,他一名叔父已經站了出來,徑直掄了他一個耳光。
他沒有想什麼新的主意,他隻是把這些世紳平時控製地方的做法說了一遍。
說話間,又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一邊說話一邊還在喘氣,道:“老朽氣力不濟,走山路慢,來晚了,諸位見諒。”
若說高尚、薛白都是有本事的人,眾人對高尚顯然是更熟悉且信任的。而提到高尚,不得不提另一個人——曾經的河南尹、水陸轉運使李齊物。
但那時,他也以為一切還可以治理,有一度他也想要在規矩之內以溫和的手段來改變不公,他跟著李適之試過了。
高尚臉色冷淡下來,道:“他既然知道,還不把刁庚交出來?!”
“他怎麼會?!”
“見過宋公。高郎君也在,今日這般相談安全嗎?薛縣尉可是個莽撞人啊。”
這不過是尋常伎倆,殷亮早有預料,隻有一點他沒想到。
殷亮讀懂了這道目光,歎道:“郭先生去吧。”
果然,美婦哭哭啼啼地便想貼近他,他當即一拍桌案,喝道:“汪大來了沒有?帶到法曹錄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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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那邊,正有人在遠遠盯著杜五郎,之後將他的所有行程遞給了河南府少尹令狐滔。
“喏。”田乾真應了,卻又問道:“是否我找機會弄死他罷了?早些報仇,早些回去。”
“找我?”
說罷,他也不理會這趾高氣昂的相府門房,轉身走掉了。
“再去探,他手下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盯牢,包括杜家、楊氏商行的管事……”
眾人落座,當先開口的是高尚,道:“我這一趟先到洛陽見了令狐少尹,他談及偃師縣,用了三個字‘不安穩’……”
這一帶有很多唐元功臣。
“殷錄事推死他了!”
“奴家是被他拐來的……”
到了洛陽的次日,杜五郎便去了思恭坊,一路打聽,尋找著李林甫在洛陽的宅院。
“嗚嗚,請錄事為奴家作主,奴家乃陳州淮陽郡人氏,被偃師縣民汪大拐來,奴家要狀告他……”
旁人隻知是懷州刺史舉薦高尚,使賤民也能得以任官,卻不知最初把高尚從泥潭裡拉出來的是令狐家。
對這些事的困難,他是有所預料的。
殷亮到了縣署,先是發現有幾個文吏沒有把公文交上來,而是重新去了呂令皓的令廨。到了中午,郭渙的妻子到縣署來找他,說是家中那五歲的小孫子病得很重。
三根香線插在墳塋前還未燃儘,管事來稟報稱有人來找高尚。
聚議之後,高崇的首級與屍身也被挖出來了。
但他心裡卻是很平靜。要做成事情,必須讓旁人興奮,但他卻必須保持冷靜。
高尚竟有種棋逢對手的興奮。
宅院寂靜,漸漸到了天明,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先前是假的張三娘,這次是真的李十七娘,薛白不愧是攀附裙帶起家的,但高家兄弟豈可能被同一種手段擊敗?
他招過田乾真,道:“告訴高尚,薛白又請了一位紅顏知己……”
“夠了,我要的不是你的猜想!”
“去了何處?”
“宅子是縣署要我租給縣尉的,我阿娘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啊!”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麼想的……他幼時在河北生活,河北的稅賦可比河南府要重得多。且除了土地兼並,他的家鄉還有更多、更大的問題。
高尚說著,激昂地揮動了拳頭,以此來刺激眾人的情緒。
“那年開鑿三門峽,水漲得厲害,我阿爺在岸邊拉船,被黃河水卷走了。我剛十六歲,跟人跑商,在二郎山跟了帥頭。”
後堂,呂令皓已轉了過來,喝道:“出了何事?!”
汪大被推得一個踉蹌,腳步虛浮。
“郎君放心,我是繞了一大圈才回來。”
divcass=”ntentadv”薛白引著胡來水入內坐了,親手倒了一杯水,詳細地問了他見高尚時的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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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夫們拉著船隻逆洛河而上,前方漸漸顯出繁華的洛陽城。
“不然能是你的宅邸?!”
“那什麼……你們家十七娘若到了,能否派人到道德坊杜家與我說一聲,我有封信……”
“不必舍不得花錢,把倉庫裡的糧食拿出來,分發給城中百姓,毀掉他的聲譽。這些人是最愚蠢且最見利忘義的,讓他意識到連百姓都不站在他這一邊,是對他心理最大的打擊。”
“高縣丞成了逃犯之後,便投奔帥頭。後來,薛白想要買鐵礦,高縣丞便讓帥頭帶著他到伊洛河邊,沒想到還是被薛白找到了,威逼帥頭把人交出來。”
“然後呢?”
平時他雖嫌薛白太過自重,可若真要讓他幫忙送個信,他還是發了牢騷,自語道:“都什麼關頭了,隻顧著兒女情長。”
“是縣尉來了?”汪大見到有官吏過來,迫不及待就撲上來,喊道:“她真是我婆娘啊!縣尉你為我作主!”
“懇請薛縣尉把宅院還給草民的阿娘!”
“你是陝州人,為何跟著樊牢。”
殷亮大吃一驚,連忙上前伸手去探,汪大卻是已經死了,鼻孔裡隱隱有血,該是有隱疾或中毒。
故而,今日高尚要除掉薛白替義兄報仇,也就是相當於扼殺掉一個曾經的自己,很簡單,簡單至極。
開元二十四年,李齊物擔任懷州刺史,舉薦了高尚。旁人隻關注到了這份賞識,卻甚少意識到,是因為高尚出謀劃策,屢建功勞,才得到了賞識。
“走,問話。”
薛白怒叱一聲,威風凜凜,嚇得錦衣中年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