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奪印
縣署並沒有燈火通明,隻是多掛了幾盞燈籠,竟然顯得有些溫馨。
呂令皓非常體貼,得知薛白要帶農戶來談田地的問題,吩咐下人連夜煮了羊肉湯麵,就支在縣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個大陶釜擺開,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顯眼的存在,煙氣從釜口騰起,把羊肉湯的香氣溢開,勾動著人們的讒蟲。
縣署大門的台階處,有吏員喊道:“你們都是縣中百姓,縣令知道你們受驚了,每人先領一碗羊肉湯麵填填肚子,等縣令與縣尉把你們田地之事談清楚。”
農人們紛紛看向薛白,肚子裡響起了咕咕聲,既饞,又得忍著等縣尉安排。
薛白知呂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沒有能毒死一百多個大漢的藥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鋤頭放在一旁過去領碗湯麵,老涼大怒,上前就是一腳,罵道:“吃飯的家夥先丟了,活該伱當餓死鬼。”
這種小事得靠經驗得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
排在前方的農人們遂一手提著鋤頭,一手端碗,也不怕燙,蹲在街邊吸溜。
呂令皓此時才出來,身邊還跟著幾個披甲的衛兵,朗聲道:“今夜發生了鄉民搶田之事,本縣讓你們受委屈了,也沒地方讓你們坐,但你們的田地,我與薛縣尉一定會為你們保住。”
“當然沒。”胡來水應道。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呂令皓好言相勸了一整夜,終於發了怒,退後幾步,躲進衛兵的保護範圍,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縣治你的罪!”
薛白點點頭,雖然有些私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不影響他的計劃,隻稍稍讓他分心了一下,緊接著便開始吩咐起來。
“不來的就不等了,動手吧。”
“有嗎?沒有吧?都是些鄉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大堂上,華衣滿堂,諸公齊聚。
老涼雖未當過將軍,這點小場麵卻能輕鬆指揮,安排著他們守住縣署前後門,包圍呂令皓的人。
“為何不能放過他們?高崇不是他們殺的。”
“喏。”
“簡單。”薛白道:“清丈田畝、戶籍,讓各家把隱田、隱戶都交出來,如此而已。”
此前薛白與高崇衝突時,崔宅曾暫時庇護薛白,如今卻時移勢易,令人唏噓。
他終於大喊了出來,沒讓衛兵們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
她說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楊齊宣,這夫妻倆這次也來了,因偃師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確認真相,遂讓他們來看看。
“楊兄。”
趙餘糧遂往前兩步,身邊數十農人手裡的鋤頭、鐵鏟也儘數往前一揮。
眾人反應稀稀落落,總之這般作態,呂令皓見農人們怨氣大消,自覺計得,邀薛白回署詳談……
“是堂鼓響了?”
薛白道:“天一亮就開堂解決這問題,如何?”
驚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時,“啪”地就是一聲響。
“沒有,豈有那許多陰謀?本縣與你保證,田地就是他們的,如此可好?”
“他收買農戶,訓練他們,暫奪縣署之權,接著便打著為民請命的名義,借查田畝戶籍從你們身上榨取利益,這些已很清晰,關鍵是……他憑什麼?”
李騰空回答得十分確定,聲音卻很小,還回頭看了一眼,希望沒有人聽到。
薑亥道:“他們大概覺得贏了。”
“你真的病了。”
不一會兒,宋添壽還真到了。
薛白掃了公堂一眼,發現那些高門大戶還一個都沒有來。
薑亥一邊聽一邊往農莊裡走,迎麵又有兩人出來,他不由咧嘴笑道:“你們兩個娘們,殺人時彆手軟。”
“呼——”
薛白不等他回答,徑直大喝道:“準備開堂!”
刁庚大聲道:“你們家主邀我來的,說把薛白的人頭交出來,宋添貴的事就算了,我們讓薛白跑了,但把凶手帶來了!”
“你還是這樣,太拘泥了知道嗎?”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殺的,就是薛白殺的,無非這兩種可能。你說過,你要把薛白交給我。”
直到高尚到了,從容不迫地迎上去。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過來,道:“走私販如何敢與官府鬥?樊牢無非是賣我們一個好,其實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時隻說人跑了,便可兩頭不得罪。”
不以官職相稱,自然而然就冷落了杜有鄰。
於是他興奮得忘了害怕,愈發起勁地揮舞著鐵鋤。
他當然要追究,但打算等過兩日,把那些農戶都遣回去了,收買分化一批,等高尚擺平洛陽高官回來。到時必然要沒完沒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殺人。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們沒中計。”
“許久未見了,你滄桑了許多。”高尚看著樊牢鬢角的白發,道:“過得清苦?”
“薛郎病了幾日,縣裡就鬨出了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處置及時。”
薛白反而在開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會,此時就坐在他旁邊,身板挺得筆直,高大威嚴,倒襯得呂令皓像個佐官。
聰明人當然也可以把攤子做大,與當地世族共享,但一縣之地就這麼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實在無法與這些狹隘又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強與他們利益勾結,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義又在何處?
更簡單的說法,謀逆這種大事,實力的基礎得掌握在自己手裡,總不能等到要奪稱號之時,再問宋勉借些錢糧。
“第一隊到中堂!”
過了一會,印章已被元義衡用雙手捧著,遞到了薛白麵前。
這就是杜有鄰上次與薛白一唱一和,用縣裡的錢財給漕工發工錢的後果,遭人嫌棄。
“這恰是薛白的聰明之處,樊牢原本親近我們,薛白去拉攏一趟,讓他至少做到了兩不相幫,甚至傾向於他。同時,這是個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後手……”
“賞的那些物件,對山裡的人很重要,我們需要那麼多布料……”
“其實我們真不該到偃師來,讓人以為是來看他。”李騰空遂向李季蘭道:“偏是姐夫要來查張三娘一案。”
“對了,令狐少尹可在船上?”
“武器都卸了,縣署裡沒必要動刀動槍。哦,農具拿著就拿著吧,農民就這點家當,彆弄丟了。”
當然,動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夥計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陽去了,剩下的正隨著薛嶄守在織坊。
但透過大門可以看到裡麵,縣尉正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俊朗又威嚴,仿佛神仙人物;縣令則縮在四個衛兵身後,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著,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換作高崇,隻怕早已與薛白殺得死傷慘重了,呂令皓則還在考慮。
所有的利益、權力交出去,呂令皓當然不可能答應讓步……應該說是心裡絕不可能答應,他麵上卻是踟躇,撫須歎息。
他聽過之後,仔細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攏一批走私販子,對方是我的舊識,名叫樊牢。當然,樊牢既不可能幫他,也無這個能耐,反將他扣下了。”
“都彆著急,我一個個與你們說。”
“不錯,還審什麼案?”
“我確實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
……
“什麼人?!”
“如何回事?”
“升堂!”
呂令皓敢讓薛白把這些泥腿子帶來,就是知道衛兵一喝,就能嚇得他們做鳥獸散。
“相交多年,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鐵器,便早該想到後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報仇,因為我們這種人命就是這樣……”
“我又何嘗不想給百姓減輕負擔?實不相瞞,我上任之初,也是與你一樣,滿心熱忱,可此事,難啊!你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到底有何倚仗?這麼張狂?”
這四個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喏……你們,還不把刀放下?!”
“我殺的。”薛白道:“今夜不將此事問明白?”
“喚薛嶄回來,把織坊裡那些被稱為逃奴的女子也帶過來,此案一並審明。”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呂令皓站起身來,搓著手,表現得十分關心薛白,“此事要解決,我得替你安撫好郭太公,還得讓知情者彆到處說……”
“堂鼓響,縣令召大夥到縣署。”
趙餘糧把他們的慌亂儘收眼底,不由驚喜起來,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來也是不輸於人的。
“我記得這句‘你家縣尉’。”
“喏。”
“退!”衛兵們大喝道。
樊牢也帶了四人,卻不包括刁氏兄弟,這讓高尚有些失望。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諸公放心,薛白有何計劃,我已猜到了。”
堂中有婦人正在哭訴,書吏則在奮筆疾書,案上的狀紙已堆了厚厚一疊。
“高郎君怎這般快就回來了?”
“薛郎,你怕是病還沒好,胡言亂語了,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
銳利的鐵鏟從眼前揮過,六個衛兵連連後撤,驚呼了出來。
“相談甚歡。”
呂令皓並不念他的情,冷笑一聲作為回答,自想著此事過後,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奪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須知高仙芝隻是越級報功就已犯了大忌。
“邀諸家過來,願來的來,不願來的……後果自負。”
環視了一圈,他招過宋勉,問道:“樊牢說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縣署?”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聲,老涼高聲喝道:“請縣令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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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高崇、呂令皓分彆是安祿山的官員與大唐官員,其遇事反應也有著雙方普遍的特點,一邊是敢想敢乾,肆無忌憚;一邊是陷在歌舞升平裡生怕有一點改變,所以固執而軟弱。
刁丙則道:“我們是常年給宋家運紅料的,宋添壽也認得我們!”
既得利益者們的軟弱在這一刻再次體現出來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讓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這幾年多交點稅,不能傷及根本。
“本縣升堂就是……”
高尚反問道:“你希望我如何?”
要培養心腹、積累糧食、訓練部曲、製造器物、開設錢莊……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權力。
他嘴裡念念叨叨,最後道:“放心,我替你解決,回去好好睡一覺。”
各大戶又議論了幾句,漸漸安靜下來。
高尚言儘於此,並不強迫這些世紳大戶,反正薛白要的是他們的利,與他無關。
高尚道:“我當你是豪傑,當年才為你求情。你如今隻顧著說布料?我還忙,抽空趕來,是因你說過要給我薛白的人頭。”
“請縣令升堂!”
“若一定要說病了,我看病的是呂縣令,或者說是大唐病了?”
“又是刁氏兄弟,當年他們抗稅殺差役,我就讓你殺了他們立功。你看看你現在……我這樣的賤民都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門子弟,連個編戶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樣躲在山上。我再聽你的放過他們,你往後成什麼?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嗎?我當過,你沒有。說得多了,殺了他們,我保你一個前程。”
“娘的,蠢死算了,帶盾牌有個……有個屁用。一群土狗,比我打仗都費事。”
可惜,偃師還屬於河南府,屬於大唐朝廷管轄……
“還真來了?太實誠了些。”
“我若說我儘力了,你就彆再找刁氏兄弟麻煩,成嗎?”
到這一步,呂令皓氣勢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來了,無非是配合著薛白,反而能安然無恙,以後憑著宮中的關係有怨報怨,遂無奈地揮了揮手,讓人把武器放下。
“咚!”
“是我沒告訴旁人,聖人、右相讓我來巡視,自然不宜大張旗鼓,你們切莫以官職相稱。”
“喏。”
鄭辯入院,環目看去,隻見各大戶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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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漸漸在西山落下。
洛水河畔,世紳們已經聚在碼頭上,等待著河南少尹令狐滔的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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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丙、刁庚也終於攀上了首陽山。
忽有尖銳的哨聲響起,老涼把兩個手指圈成環,放在嘴裡吹了個悠長的口哨,縣署外頓時如沸騰開來,農人們早已吃過了羊肉湯麵,紛紛舉起鋤頭湧了進來。
“此事等主家報上來……”
待船隻停到岸邊,則是杜有鄰、楊齊宣等官員先下,女眷待後。
趙餘糧嚇得連忙把鋤頭斜斜舉起,卻意外地感覺到對麵的衛兵也有些緊張。
“啖狗腸,這可比二郎山好太多了,給神仙住的也就這樣吧?”
呂令皓愣了好一會兒,之後轉頭向縣署外看去,差點以為薛白是把聖人從長安請過來了……否則,說這些有的沒的,何用?
“那就好。”
“我的人打死了三個部曲。”
“喏。”
薛白果然和氣了很多,道:“縣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豈有此事……”
他們四下看著,驚歎不已。
而盛宴已經準備好了,美酒佳肴,美姬歌舞,唯一的不足就是兩個縣官還在縣署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