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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春歸(1 / 2)

第268章春歸

偃師縣署,花廳。

整整一下午,呂令皓與楊齊宣坐著飲茶湯,談論詩詞歌賦,一派悠閒,與縣署中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

待到散衙的梆鼓聲起,呂令皓邀請楊齊宣到家宅用飯,被禮貌地拒絕了。

“楊參軍回京見到吳將軍,代我多叮囑兩句。”

“呂縣令慢走。”

楊齊宣手一抬,請呂令皓先散衙還家,臉上雖還客氣,態度卻隱隱有些居高臨下。彼此聊得再好,一個失了權力的縣令,已得不到他的尊重,打發時間罷了,哪怕呂令皓官階還高好幾階,沒用。

口中談論的詩詞歌賦猶帶餘韻,現實中的人生道理始終涼薄。

待呂令皓落寞的背影遠去,縣署裡逐漸亮起燈火,官吏們正在夜以繼日地忙碌,想多賺些膏火錢,唯有楊齊宣一個閒人還在等,等到怒火中燒。

終於,薛白來了,道:“楊參軍久等。”

楊齊宣翻了個白眼,啐道:“啖狗腸,你知道你把我晾了多久?”

薛白不急著說話,吩咐吏員道:“把酒食端過來,我與楊參軍邊吃邊談。”

楊齊宣雖然生氣,卻無可奈何,他對薛白與對呂令皓完全是兩種態度,此時雖不客氣,心裡卻有忌憚,或者說是敬畏。

“你也不要叫我‘參軍’了,我也不會在這小小的起家官上待多久,喚我一聲阿兄就好。”

楊齊宣官不大,官威卻不小,擺出兄長的樣子,又道:“記得伱我初次見還是在右相府,十郎為你我引見,說你是楊慎矜之子、右相府的十七女婿。這才過了多少年,物是人非啊。”

薛白道:“物是人非,但我們的交情沒變。”

認識兩年,他們的交情是一點也沒變好。

此時酒食已端上來,楊齊宣夾了一筷子,有些嫌棄,道:“我之所以來偃師這麼個小破縣城,還能待得住,肯定不是因為這裡有半分樂趣。而是右相對你很重視,懂嗎?”

“這我知道。”

“你知道?但我卻沒看到你對右相的重視。”

“我在地方官任上,對右相的重視總不能高過治下百姓。”

“彆給我打這種官腔。”楊齊宣道,“你向右相謀偃師縣尉之職時,答應過什麼自己可還記得?”

他很懂李林甫的心思,能順手除掉薛白當然是好事,可這並非他這趟來的本來目的,故而麵對高尚的勸說,他不為所動。

他另有正事。

“是。”薛白道:“王鉷。”

“虧你還記得。”楊齊宣道:“驪山大案,種種跡向皆指向王鉷,你到偃師來找證據,為何這麼久沒有作為?”

“楊兄是怎麼想的?”

“王鉷利用水陸轉運使權職之便,以征勞役為由,把對朝廷心懷不滿的妖賊送到驪山,偃師縣丞高崇,首陽書院山長宋勉,皆是其同黨……這般簡單一件事,你如何看不出來?”

聊到這個地步,薛白反而閉口不答了,思忖著。

他其實也得到一些消息,知道這半年來王鉷的權柄已漸漸威脅到了李林甫。

早在天寶五載,世人說起王鉷已是十分畏懼了,但那時的王鉷在李林甫麵前還是無比恭敬。

說來,眾人皆捧,唯王鉷一個人還在苦苦維持的恭敬又能持續多久呢?

可見局勢又要有變化了,天寶年間這朝堂氛圍實在是算不上好,索鬥雞真是在一場接一場地鬥……

過了一會,楊齊宣沉不住氣,道:“你倒是說話啊!”

“我確實答應過右相。”

“那把罪名推到王鉷頭上便是。”楊齊宣道:“我在這破地方苦苦等待,儘看你一通瞎忙,反把罪名往安祿山頭上栽,想食言不成?告訴你,戲弄右相絕沒有好下場!”

薛白道:“楊兄可知我為何如此?”

“我管你為何,我隻要結果。”

“若我查出的都是真相呢?”

“真相?”楊齊宣好似聽了莫大的笑話,啐道:“狗屁真相。”

在他這種人眼裡,朝堂爭奪隻有利益,沒有真相。

薛白其及背後的楊銛目的很明顯,是在利用右相府與王鉷的嫌隙,牟取官位。假稱助右相對付王鉷,實則矛頭指向安祿山,以剝右相之勢……著實狡猾。

這才是真相,真相是逐利之心,假借忠誠正義之名、口口聲聲證據事實,而行爭權奪利之事。

“彆以為你能騙過我。你或是覺得我奈何不了你,但彆忘了,你的前程還是掌握在右相手裡。你立再多功勞,右相一句話就能卡著不讓你升遷,甚至罷了你的官。到時貴妃、虢國夫人可來不及為你求情。”

楊齊宣起身,最後道:“言儘於此,在我離開之前,把我要的證據給我。”

紈絝子弟這種可笑的威脅,薛白不在乎。

他也不急著馬上升官,眼下他最希望的是儘快把偃師縣的攤子鋪開,到離開前能夠安排能信得過的人來接替自己,或者暗地裡的勢力足以架空縣官了。

但李林甫的態度,他不能不理會。比如,之後要想把誰調到偃師來接任,繞不開右相的首肯。

今日楊齊宣能說這番話,顯然李林甫已經急了。

薛白權衡著這些,轉回尉廨,鋪開紙筆,開始給楊玉瑤、楊銛寫信。

按理說,他們在長安,應該更敏銳地察覺到右相一係的分裂,但沒有。包括楊國忠在內,他們的來信並沒有提及此事。

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次薛白反而是那一隻鴨。

他一邊寫,一邊思量,最後乾脆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見寫上去。

他認為楊黨絕對不能在李林甫的逼壓之下出手攻訐王鉷,當此時節,李林甫急需助力,楊黨反而應該全力對付安祿山。

如此雖然會讓李林甫不滿、敵視,乃至打壓。但隻要扛住壓力,到最後李林甫是有可能犧牲一部分安祿山的利益來拉攏楊黨的。

這麼做當然不可能除掉安祿山,因為一動他必引發邊鎮生變,但隻要李林甫開始犧牲安祿山的利益,雙方必然會有嫌隙,這便是楊黨的莫大機會。

“春菲將儘,西望長安,滿目愁思,唯盼吾兄咬緊牙關,宰執天下在此一舉,萬不可退讓,切記切記。”

最後這幾個字寫完,薛白長出一口氣,吹乾了這封長信,正要裝入信封,須臾又擔憂起來,提筆再添了幾個字。

“功業當前,吾兄務必愛惜身體,珍重珍重。”

如此,他才裝好信,命心腹送往長安,囑咐一定要親手交到楊銛手裡,任何人都不能轉交。

~~

那邊楊齊宣轉回驛館,李十一娘正在打骨牌,見了他便沒好氣地罵道:“挨千刀的,一整天去哪鬼混?”

“被薛白晾在縣署了。”楊齊宣道:“我看他那態度,沒把我當一回事。”

其實李十一娘也沒把這夫婿當一回事,邊推著牌,道:“你不是要借高尚之事壓一壓他?”

“壞就壞在高尚,壓沒壓住,反而讓薛白氣焰愈發囂張了。若非如此,我不至於如此為難。”

“六餅。”

楊齊宣站在妻子身後看牌,伸手把她要打出去的牌拿回來,指了另一張。

“你彆動。”李十一娘最恨有人教她做事,瞪了他一眼,啐道:“滾一邊去,我用不著你教。”

受了這種氣,楊齊宣也沒吭聲,隻歎了口氣,道:“那你教教我罷了。”

“這還不簡單。”李十一娘登時打開了話匣子,“我早與你說過了,薛白那人吃軟不吃硬的,你再逼壓他,能比我阿爺還了得?此番無非是拉攏他來對付王鉷,好言好語勸便是了。知你抹不下麵子,我讓十七去說一聲……”

“你早些說吧,這偃師真是待夠了。”

李十一娘這局牌本來馬上要胡,沒想到被人搶先了一步,她猶在嘴硬,隻說自己運氣不好,把牌友都打發了,再喚人去請李騰空來。

婢子卻稟報,十七娘今日出去了。

“出去了?我方才還看季蘭子買了胭脂回來。”李十一娘訝道,“哦,楊郎你是不知道,因明日要去陸渾山莊,這倆小娘子忙著梳妝打扮呢,還道士呢……嘁。”

她話多得讓婢子都回答不了問題。

楊齊宣隻好再問了幾句,知道李騰空出門有帶護衛便是。

“該是那胭脂不滿意,她又去買了。”李十一娘絮絮叨叨,“不然還能去哪,她與季蘭子難得能分開。”

“是啊。”

楊齊宣走到窗邊,向院裡望去,可惜沒能看到李季蘭的身影。

他覺得她是喜歡他的。

她每次看到他,眼眸都亮晶晶的,雙頰泛起紅暈,顯得格外嬌麗,而她見不到他時,常獨自在那黯然神傷,目露愁思。

可惜,他已為人夫,妻子還是如此傲慢的性格,不容他納妾。而這一路而來,他們都沒有機會單獨說上一句話。

想著這些,楊齊宣看著庭院中將要凋謝的花兒,心情憂鬱,想要賦詩一首向李季蘭表明已收到她的心意。

搜腸刮肚,他最後隻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唉……”

~~

“籲!”

偃師縣西的官道上,有五人策馬而來,在路邊的民舍前勒住韁繩。

“郎君,到佃戶家中稍歇一會吧?”

為首的是個三十餘歲的中年男子,身邊跟著四個家仆。

他儀表堂堂,頭上戴著孝。風塵仆仆而來,眼眶發紅,顯然正經曆著巨大的悲慟。

此時聽到家仆問話,他並不回答,隻是抬頭望向北麵的首陽山,良久不語。

見此情形,家仆們遂將他扶下馬來,請進了佃戶家中。

“賀老頭!郎君回來了,快去燒壺水來!”

農舍裡轉出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農,見到這一行人,有些驚慌,欲言又止的,最後應道:“好,好哩。”

“這些馬匹是誰的?有人路過你宅子?”

“這是……”

賀老頭都還沒答,中年男子已被擁入農舍中,才進小院,他忽然停下腳步,愣在了那裡。

院中,一個女冠正在給一個小女孩敷藥。

她隻顯出一點側臉,有著少女的纖細與嬌嫩,又像是個落入俗塵的善良仙子。

“這是誰?”

那女冠回過頭看了一眼,答道:“貧道來給幼娘治病。”

“鄙人宋若思,出身陸渾山莊宋氏,官任監察禦史,家父……亡父……”

“節哀。”

“敢問道長尊號。”

“騰空子。”李騰空給小女孩敷好藥,道:“你不要碰水,過兩天再來看你。”

說罷,她起身便要走。

“且慢。”宋若思連忙示意家仆拿出錢銀來,“這是給道長的診金。”

“不必了。”

“該給,賀老頭是宋家佃戶,我身為主家,不可……”

“不是了。”

李騰空終於停下腳步,頗為認真地道:“他已經不是宋家的佃戶,而是偃師縣的編戶。”

宋若思愣了愣,不明白賀老頭是如何自贖的。他身邊的家仆正要喝問,被他抬手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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