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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1 / 2)

第299章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二月二,龍抬頭。

聖人封禪西嶽的詔書已傳遍天下,距離十一月封禪還有九個月。

華山頂上,西嶽祠已快建好了,正在鋪設木椽。工期雖趕,卻沒有人敢有所敷衍,木匠們還在精心雕刻著窗柩上的花紋。

祭天台則相對難建一些,要把石料搬上陡峭的華山險道是件極費力的事。

薛白親眼看了修築的過程,認為祭天台內部即使是中空的也並不影響,能省下不少材料、還能加快工期。

他初到華山,準備的第一件事是安插人手,接下來則得去打聽、接觸主持此事的陵台丞,但接觸之後又如何讓其偷工省料?

得耽誤工期。

讓祭天台的工期來不及了,陵台丞便會慌,那就有了被說服的可能,而一旦他偷工減料,薛白便能捏住他的把柄,試著逐步控製他。

思路既定,便是找機會。

是日,雨過天晴,薛白與李白遊玩華山。

“我當年來,見此處有十數棵擎天大鬆,我起名為‘鬆柱’,如今卻因建西嶽祠都砍了啊。”

李白隨口說著,須臾,手一抬,指著一塊巨岩,又道:“好在這塊混元石他們敲不動。”

薛白抬頭看去,隻見有水流貼著岩壁而下,這是隻有雨後才能看到的小瀑布,水流雖少,在華山峭壁向下飛濺,竟相當有氣勢。

“太白兄給華山上的一樹一石都起了名。”

“並非我瞎起名。”李白笑道:“相傳,女媧采石補天,曾選中此石,然而它冥頑不化,無意補天,故名‘混元’,你去敲一敲,看這塊石頭有多硬。”

薛白攀上巨岩眺望,隻見下方的山道上有一座橋,勞工們正扛著輔料絡繹不絕地過橋,如螞蟻搬家一般,蔚為壯觀。

他遂在想,若趁夜毀了這座橋,次日,陵台丞必會著急忙慌地親自過來。

此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體的細節與人手卻得斟酌,得與杜妗商議。

恰此時,有人從山下趕來,向薛白低語道:“郎君,二娘到了。”

過了一會,他們目光看去,隻見有一隊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勞工們後麵,走上了華山險道。

李白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幾名女子,打趣道:“我不知三郎成親了?”

薛白不好否認,反問道:“太白兄呢?”

李白歎惜一聲,未答話,隻是抬起手,比了四個指頭,示意算是成過四次親了。

他很是識趣,既見薛白的家眷來了,自去尋鎮嶽宮的道人修行,讓薛白與娘子敘話。

之所以如此,因李白其實已察覺到薛白並不願意對他提及身世、背景,他亦不強求,薛白不說,他便不主動打探。

交友嘛,交的是個意趣。

薛白迎向杜妗,站在那沒說話,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怎上來了?”

“想見你。”

兩人便牽著手攀上華山,繞過東峰,避開西嶽祠與祭天台,走到山崖邊一處地勢險峻登高遠望之處說話。

“累嗎?”

“嗯。”杜妗有些幽怨地看了薛白一眼,“腳疼死了。”

“坐過來。”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著她,倚著岩壁。

動作間,他踢到了幾塊小石頭,便見那石頭滾著滾著,滾出岩壁,滾下了萬丈深淵。

風吹動他們的衣袍,像是要把他們也吹下那深不見底的懸崖,粉身碎骨。

“唔!”

這場麵看得杜妗心驚不已,抱緊了薛白。

兩人心跳都極快,因被嚇得。

“怕嗎?”

“怕。”杜妗道,“但我喜歡。”

她把手伸進薛白懷裡,低聲道:“你看,我手心都濕了,但伱居然在這麼高的地方,還像塊石頭一樣。”

“我前幾日常來這裡坐著想事情。”薛白道,“我給這裡起了名字,叫‘思過崖’。”

“想什麼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麼,但唯獨這次,我不知你為何來華山。”

薛白沒有回答,默默看著山川,眼神堅決。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禪西嶽,說是‘兆庶皆安、邊疆寧靜’,那麼,南詔若叛,他也必定不會承認了。你來,是想阻止他封禪嗎?”

薛白依舊沒有回答。

杜妗道:“還有九個月,阻止得了,你不該親自來的。”

“讓他來。”薛白道:“我們在此殺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懸崖邊,頓覺腳軟,渾身無力。

她極少有如此心虛的時候,嚇得沒了力氣,也就沒了底氣與勇氣。

“隻怕……不行的。”

“為何不行?”

“我們何必弑君?”杜妗道:“我們的敵人是東宮,李隆基活著,我們才有更多時間易儲。”

“安祿山要叛、南詔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猶不肯醒悟……我喊不醒這個裝睡的人,殺他,是阻止變亂最後的機會。”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堅決。

他知道弑君很難,但這兩年的經曆讓他確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亂注定沒有辦法避免。

事實上,他心裡隱隱覺得,哪怕換一個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亂。但至少,不會像李隆基那樣驕固、自私,信任安祿山到不可動搖的地步。

若說大唐是一輛馬車,正被帶著撞向懸崖,李隆基是一匹領頭的瘋馬。當怎麼拖都拖不住這輛馬車時,薛白已決意,不論如何,先斬了這匹瘋馬。

當世,卻還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這次連杜妗都感到這計劃太過瘋狂。

但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勸阻薛白,而是環抱著他,吻了上去。

臨著萬丈深淵,兩人就這樣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聲道:“我也想像你一樣瘋,可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試試。”

“可我覺得局勢還沒到一定要弑君的地步。”

“信我就夠了。”薛白笑了笑,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過來。

昨夜睡的床榻於她而言,實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著擔憂,實在難以入眠。

轉頭看去,薛白還在沉睡,仰麵躺著,眉宇英氣十足。

她感到渾身酸疼得厲害,於是心想,也隻有自己才肯為了薛白而答應一起弑君了,因男色所惑做的決定,隻怕是辦不成的……大不了一起死罷了。

但等到薛白醒來,那一雙眼裡透露出的竟還是篤定。

“即使對心腹,我們也隻說,南詔必叛,邊境不寧,故而得儘快阻止聖人封禪西嶽。”

“是。”

“找一個擅於修橋的工匠來,再派人趁夜拆毀上方橋。等陵台丞到,讓我們的工匠接近他,替他解圍。”

“此事容易辦。”杜妗問道:“你打算在祭天台動手腳?”

“不錯,但還得等首陽山李遐周的消息。”

“還有九個月,細節你我商議無妨。但若是……若是真成了,怎麼辦?”

“張垍。”薛白道,“一旦事成,我會以支持他任相的名義與他單獨相見,派人製住他,逼他指證李亨為幕後主使,他與李亨交好,所言可信。如此,我們聯合哥奴,以有備擊無備,廢李亨,扶李琮登基。待時機到時,使張垍翻供,指罪哥奴、安祿山勾結弑君……”

“我們沒有足夠的武力。”

“陳玄禮必隨駕封禪,而華山一夫當關,以緝捕弑者之名義,五十人全副武裝,足可困陳玄禮於華山頂上,拉攏郭千裡,可試著說服陳玄禮支持李琮。”

“還有個問題,李琮若登基,會翻臉嗎?”

“平定南詔之前他不敢,他需要我與老師的聲望。”

乍聞此事,杜妗依舊心亂。

直到她開始不去想封禪西嶽時的場麵,把心思放回目前該做的準備上,才漸漸沒那麼焦慮。

對付一個小小的陵台丞,於她而言並不難,到了二月初九,她便安排了三人接近了對方,同時,時不時地出手,給修築祭天台之事添麻煩,拖延其工期。

到了二月中旬,他們收買了三個官吏,開始供應西嶽祠所需要的一切銅器。

因為原來說定的那個銅器商因為私鑄錢幣被人檢舉,不敢再接手此事了。

事情很難,隻能說“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

“好一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

華陰縣內,一輛鈿車當中,有一名三旬美婦聽了仆役的稟報,不滿地嘟噥道:“說是到長安謀官,卻跑到華山來遊山玩水。”

“娘子息怒,阿郎雖是……其實掛念著娘子,在客舍留信,說娘子若到了,讓你不必往長安,在華陰等他下山。”

“登山。”

鈿車中的美婦看起來嬌生慣養,行事卻極有主見,當即讓鈿車調頭向南,往華山行去。

到了華山腳下,她下了車登,抬眼看向眼前高聳入雲的險峻山峰,卻是殊無懼意,吩咐隨行仆婢準備登山。

不遠處的仙宮觀中有幾名女冠出來,其中一人正安排人打聽消息,往這邊看了一眼,卻是走了過來。

“可是……多君?”

美婦回過頭來,不由訝道:“小仙?你怎麼在此?”

“騰空子,這位是?”

“與你引見,宗多君,是我大舅的孫女,比我小一輩,還有,她是李太白的妻子;這是我的同門師姐,季蘭子,詩情絕佳呢。”

李季蘭不由驚喜,上前行禮道:“見過娘子,久仰詩仙盛名。”

宗多君忙道:“季蘭子不必多禮,說來,我比小仙還晚一輩,往常皆是平輩相交。”

三個女子很快便拉著手敘話,甚是開心,宗多君連要去找夫君的事都忘了。

“對了,你怎會到華山來?”

“還不是那李太白。”宗多君道,“我們本要到廬山隱居,他得了友人信件,便一心往長安謀官。到了宋州,在我娘家才住了十多日他便待不慣了,非要獨自先行,自去長安,我隻好追來。”

“那他現在?”

“就在華山之上。”

李騰空與李季蘭對視一眼,方知薛白沒與李白分開,大概是借著李白交遊廣闊,竟是在華山上還找到了住處。

“那我們與你一道登華山吧?”

“這山又高又險,你們兩個小娘子如何登得了?”

“無妨的,我們是修道之人,合該登名山,尋訪仙人。”

如此,三人遂一道登上華山。

李季蘭看著宗多君,好生佩服,道:“多君為了太白先生,願千裡奔波,真是了得。”

“豈是為了他。”宗多君道,“我亦喜歡遊覽名川大山罷了。”

李騰空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宗多君便嗔她道:“你笑什麼?”

“不敢笑你,是佩服你,還想起你那‘千金買壁’之事。”

李季蘭不由大為好奇,連忙催促李騰空說。

“你可知多君是如何嫁給李太白的?”

“快說,快說。”李季蘭最喜聽這些姻緣之事,連華山道路之險都忘了在意。

“那該是天寶三載吧?李太白經洛陽,至梁州、宋州,與友人在梁園遊玩,酒過三巡,於粉壁上題詩一首。之後不久,多君看到了這首詩。”

“是。”

宗多君並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吟道:“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這是《梁園吟》,詩很長,難為宗多君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那年,他剛剛從翰林被賜金放還,心中苦悶。我初看他這首詩,先是看到了一片消沉頹然,想來也是,誰遇到那般之事也要鬱氣沉沉。可這李太白,偏就不同,他寫到後來,偏是愈寫愈激昂,在荒廢的梁園裡,他也要縱酒當歌,要像謝安一樣東山再起。”

宗多君說著,臉上不覺泛起了笑意。

“我當時就在想,這人真是個……狂生。但這狂生,心裡有一團不滅的火呢。”

李騰空看著她的笑容,愣了愣。

“所以,多君就把那麵牆買回去了。”

“把牆買回去了?”李季蘭吃驚不已。

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可以把藍田驛客堂裡的四麵牆買下來。

“我才不是仰慕他。”宗多君道,“是他那詩不入梁園主人的眼,仆婢要將它洗掉。我是愛才,方才出錢將牆買下。”

李騰空忽有些羨慕。

她羨慕宗多君的勇氣,敢愛敢恨,喜歡牆上的詩便豪擲千金買下、喜歡李太白便嫁了,不像她,膽小如鼠。

李季蘭則是在想,自己對薛白也是“愛才”吧?

爬到半山,她們回過頭看去,隻見一大隊人策馬而來,趕到了華山腳下,揚起煙塵。

李騰空不由擔心起來,也許這又是安祿山派來殺薛白的人馬……

~~

是日,薛白與李白在鎮嶽宮的藏書樓裡逛著。

杜妗隨在他們身後,忽看到架子上放著幾卷《漢書》,心念一動,拿下來展開看著,找到《張良傳》。

“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至博浪沙中,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

杜妗來回看了幾遍,也沒能在其中找到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皇的詳情。

以張良之能,刺殺皇帝都功敗垂成,不免讓她有些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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