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食子
少陽院。
李輔國一身紅袍,領著兩個小宦官,麵無表情地從兩排禁衛之間走過,一路到了李亨麵前。
“殿下節哀,宮中噩耗,棣王薨了。”
“什麼?四郎他……不,我不信,我要見他。”
李亨才從汝陽王的喪禮上回來,臉上的哀容都沒褪下,正看著李輔國的紅袍發呆,聞言,抬手捂住了嘴,接著眼眶一紅,猛地落下淚來。
“殿下不可哀思過重啊。”
李輔國勸著,抬頭一看,隻見李亨的身體搖搖欲墜,連忙上前扶住他。
“快,快扶殿下到屋內歇息,你們去請禦醫來……去。”
周圍的宦官、宮娥都被支了出去,李輔國走到屋外看了一眼,示意手下人守著庭院,一臉冷靜地關上門,栓上,轉身看向李亨。
李亨臉上分明還在哭,嘴角卻已揚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問道:“升官了?”
“奴婢已升為內侍省內給事,從五品下。”李輔國道,“這都是殿下的恩典。”
“這是高力士給你的恩典。”李亨道:“我給你的恩典是讓伱取代他。”
李輔國大為感動,連忙拜倒行禮,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他已經能以平常心麵對這些榮辱,但自認為感動的不是這些許諾,而是李亨為他保全了他的心上人。
“回殿下,吳懷實死了,幾個心腹被貶,內侍省出了些官職變動。高將軍問奴婢是否有好好監視著殿下,奴婢老實回答了,他便提升奴婢為內給事。”
“起來。”李亨親自扶起李輔國,誇讚道:“你越來越機敏了,我們的處境也會越來越好的。”
東宮都被打壓到了穀底了,當然是越來越好,比如每一次喪禮都是李亨拉攏朝臣的機會。何況,近來公卿喪禮真是越來越多了。
李隆基防著李亨接觸王忠嗣,深怕他染指這次出征南詔的兵馬,但李亨也玩了一手聲東擊西,他真正想拉攏的是朔方軍。倒未必要馬上做什麼,但至少他要得到朔方軍的支持,遇到廢儲、爭位的情況下,他才有底牌一爭。
“朔方節度使張齊丘有個兒子,張鎰,官任大理評事。”
這是李亨在李璡的葬禮上打聽到的消息,他沉吟著,又道:“想辦法安排一下,我要在李琰的喪禮上見到張鎰。”
“喏。”
李輔國應下,又道:“奴婢還打聽到一樁事……壽王今日也被關進鷹狗坊了。”
“又一個?”
李亨有些詫異,眉毛一挑,之後嘲笑著搖了搖頭。
“你如何打聽到的?”
“壽王妃到處托人求情,也求到了內侍省。”
“既如此,我得去為十八郎求情啊,免得參加完四郎的喪禮,又得參加他的。”
~~
虢國夫人府。
明珠低著頭從兩排宦官、宮娥之間走過,趕進閨中,見楊玉瑤、楊玉環姐妹對坐在那,臉色凝重。
“瑤娘,薛郎來了。”
“他這時過來?”楊玉瑤這還是第一次因薛白過來不喜反驚。
楊玉環則低聲問道:“他是偷偷來的?”
明珠連忙萬福告罪,道:“是奴婢沒說清楚,薛郎是與楊國舅一起來的。”
“那就好,到大堂見他們吧。”
楊玉環點點頭,心知薛白一向有分寸,不會在這種時候添亂。
大堂上,楊國忠已經把韓國夫人、秦國夫人也請了過來,正焦急地商議著,但他們商議的內容概括起來,無非是“如何是好”而已。
唯有薛白從容鎮定地坐在那飲著茶湯,在混亂中反而有一種平靜的力量。
“你怎麼回事?我聽國忠說,你與壽王相見了?”韓國夫人一見楊玉環到了,當即上前急問了起來,“你怎麼能見他呢?”
楊國忠則幫忙解釋道:“是壽王妄稱圖讖,自知必死,想要連累楊家。”
“那我們向聖人解釋清楚,沒來由被白白冤枉了。”
“……”
聽著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楊玉瑤不由搖了搖頭,對這些兄弟姐妹頗為不屑。她雖懶得動腦子想,卻知楊家真正的智囊是在哪裡,目光遂落在薛白身上。
但先開口問薛白的,卻是楊玉環。
“阿白,聽說你也被關進鷹狗坊了,沒事吧?”
薛白起身行禮道:“謝貴妃關心。”
“說多少回了,叫阿姐。”
“是,阿姐。我也是被壽王陷害了,好在已經洗清了冤枉。”
楊玉環歎道:“此番我沒能幫到你,怕是還要再連累你了。”
“若非義姐、義兄,我連官身都不會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當著旁人,雖然說的是些場麵話,但其實兩人都十分真誠,平淡的客套話裡,卻有患難與共的情義。
楊玉環這才問道:“我想向聖人解釋清楚,你認為可行嗎?”
“不行。”
薛白有很多理由想說,但當著眾人,卻不太好說。
李隆基要的根本就不是解釋,無非是心有芥蒂,且嫉妒李琩的年輕罷了,這種情況下,楊玉環越解釋,越不能消除猜忌。
好在,楊玉環懂得這理由,點了點頭。
楊國忠則問道:“為何不行?”
“阿姐該為聖人考慮,而非隻考慮自身、楊家的安危。”薛白道,“重要的,不是聖人懷疑阿姐見過壽王,而是……阿姐如何能忍心讓聖人下旨處死親生兒子、承受喪子之痛?”
“啊?”
楊國忠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一時啞然。
他現在揣測聖心已經非常厲害了,反而因為太知道聖人想要什麼,而忽略了聖人應該要什麼。
聖人想要貴妃的真心,想殺了壽王,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可,怎樣做才是真的對聖人好?
薛白道:“壽王妄稱圖讖,犯下大罪,他為何連夜來見阿姐?這是他混淆罪名的手段,他利用了阿姐,威脅聖人。如此,聖人若想治他妄稱圖讖之罪,反要被天下人指責……指責為妒忌兒子。此時,阿姐若是隻顧解釋,置聖人於何地?”
楊玉環問道:“我該如何做?”
“自罪。”薛白道:“阿姐罪孽深重,當請聖人賜罪。錯在阿姐一人,則可免父子相殘,可堵天下悠悠眾口。”
他說罷,頗為鄭重地向楊玉環行了一個禮,像是在請她赴死。
楊玉環站在那,注視著薛白行禮之後緩緩抬起頭來的眉眼,有些欣慰地抿了抿嘴。
她覺得這個義弟年紀雖然小,卻老成穩重,真是極為可靠……
但,她這次的難題並不止是私下見了李琩,而是李琩說過要在禦前咬定她與薛白有染。
此事她想與薛白商議出一套說辭,偏是當著眾人說不了,目前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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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
南薰殿內一片肅殺,比南詔叛亂的消息傳來時還要讓人膽顫心驚,太平盛世的年景,近來聖人的煩心事卻是越來越多。
袁思藝侍立在一側,低著頭,聽著高力士低聲稟報著壽王妄稱圖讖一事。
在壽王因私見楊貴妃被拿下之後,再著重彙報此事,隱隱可看出高力士保護貴妃的心思,試圖把這場私會的原因歸結為壽王是為了脫罪。
“老奴派人到惠陵,驗證了那守衛苗卯的說詞,壽王在為寧王守孝期間,確實是對聖人……偶有微詞。”
“偶有微詞?圖讖上的幾字微詞嗎?”
聽得聖人帶著嘲諷的語氣這般一問,高力士不敢輕易回答。
這安靜的片刻工夫,卻有小宦官稟道:“聖人,太子求見,稱有要事稟奏。”
高力士連忙皺眉,手一揮,叱道:“退下。”
他很清楚,聖人眼下沒有心情見太子,然而,這次他卻是猜錯了。
“允太子覲見。”李隆基道。
“遵旨。”
高力士愈發憂慮,知太子此來隻能是火上澆油,讓聖人更加生氣。
他繼續稟報著詳情,等把所有證據都遞呈禦覽,李亨也到了。
“父皇,請饒了十八郎吧!”
才進殿,李亨便幾步上前,跪倒在地,哀求道:“四郎才病逝,又有人指十八郎妄稱圖讖,此事必是有人在陷害諸王……”
“你好靈通的消息。”
“兒臣知罪!”李亨聞言駭然,連連請罪,卻依舊為李琩求情。
李隆基問道:“回答朕,你從何處得知的消息?”
“兒臣……到四郎的喪禮,又聽十八郎出事,便連忙趕來了。”李亨道,“懇請全兒臣一片手足情深。”
李隆基默默看著,心想,如此一來又成全了這個太子的仁義之名,好一個顧全父子兄弟情義的太子。
如此想著,他對李琩的殺心更重。
“既然太子如此說了,來人,將十八郎帶來,讓太子來審。”
“遵旨。”
李亨正在全力哀求,聞言微微一愣,感到有些為難。
來求情,搏個仁義的好名聲,李隆基就算不悅也不能因這點小事廢了他。但由他審李琩卻很麻煩,怎麼判都不是。
他終於是安靜了,站在那思忖著對策。
高力士則默默把一應供狀給了他。
……
“聖人,壽王到了。”
李琩連著幾夜未睡,眼窩深陷,神情枯槁,卻因為極度的恐懼還保持著怪異的興奮情緒,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兒臣叩見父皇,請父皇安康。”
“朕不是你父皇。”李隆基道:“你過繼給了朕的兄長,為他守孝,你心裡就沒把朕當成你的父皇。”
隨著這句話,袁思藝已讓殿中無關人等都退下去。
李琩心中怨念道:“分明是你不把我當成兒子。”
他嘴上不敢這般說,跪倒在地,哭道:“兒臣惶恐,兒臣待父皇又愛又敬,不敢……”
“太子,愣著做什麼?審。”
“兒臣遵旨。”
李亨無奈,問道:“十八郎,我問你,天寶元年,你為寧王守孝期間,可曾對父皇有怨懟之言。”
“沒有。”李琩搖頭道:“絕沒有。”
“你可識得惠陵守衛苗卯?”
“惠陵守衛無數,我如何記得是哪個人?”
麵對李亨,李琩語氣並不好,心裡非常抗拒這種審訊,且很清楚,李亨跑來求情,實則是更加觸怒聖人,要置他於死地。
李亨確實想置李琩於死地。
兩人之間關係本就不好,三庶人案之後,他搶了他唾手可得的儲位,他則懷恨在心,沒少在暗地裡構陷他,總之也曾殺得難解難分。
裝作寬容地問了幾句話之後,李亨既已顯了仁義,問題便漸漸犀利起來。
“汝陽王李璡是否常常與你私下碰麵?”
“偶爾有,但絕不是‘常常’。”
“你們秘談可有提及當年指斥乘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