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一場遊戲
六月初一。
四更天,屋外還黑蒙蒙一片,屋中已點起了火燭,青嵐與永兒輕輕推醒了睡夢中的顏嫣。
“娘子,醒來吧,郎君與虢國夫人已在用早膳了。”
顏嫣沒聽清後麵說的,記憶還停留在睡著之前與薛白、楊玉瑤聽故事的情景,以為自己在大堂上睡著了,遂嘟囔了一句。
“好,我回屋再睡。”
她好不容易睜開眼醒來,才想起薛白夜裡已經將她抱回榻上了,於是睡眼惺鬆地到了堂上,隻見薛白與楊玉瑤等人已打扮得分外隆重。
“夫君、阿姐,你們做什麼去?”
楊玉瑤玉手一抬,捂著嘴打了個哈欠,道:“彆提了,玉環過個生辰,卻要我這當姐姐的早起伺候著。”
她昨夜飲了酒,臉色還有些紅,自有股慵懶的風韻,顏嫣看得十分羨慕。
“我也去嗎?”
“忘了?你說的,我們出門前喚你起來吃些東西。”
“我有說嗎?”顏嫣揉了揉眼,嘟囔道:“貴妃可真是氣派,過生辰,這麼多人變著法地獻好玩的逗她開心。”
薛白聞言看了她一眼,想著倘若有朝一日能實現心中抱負,眼前這個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有的是母儀天下的氣派……終究是想得太遠了。
“夫君看我做什麼?”
“伱臉色不太好,不太舒服?”
“沒有。”顏嫣道,“就是這陣子太高興了,有些累到。騰空子說是我說了太多話,傷元氣。”
楊玉瑤遂從一個錦盒裡拿出一塊透花糍,道:“嘗嘗這個,吃過了你再去歇一會。”
“這是阿姐給貴妃的賀禮,我可不能吃。”
“不妨的。”楊玉瑤道:“我年年都送這個,玉環早吃膩了,多一塊少一塊都一樣。”
眾人一起用了朝食,待時辰差不多了,薛白與楊玉瑤出門去往大明宮。
顏嫣則自轉回正屋睡回籠覺,這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耳畔又聽到了永兒的呼聲。
“娘子,有給郎君的信到了呢。”
“永兒你一天到晚真吵。”
顏嫣起身,發現身子骨已舒坦了一些,不像以往發病時那麼沉重。
她有些驚喜地感受了一會,方才問道:“誰來送信?”
“是杜二娘身邊的女使送來的,說這信是從汴州隨著豐彙行的郵差來的。”
“豐彙行如今還有郵差了?”顏嫣道,“夫君以前好像提過一嘴這事,是給人送家書的嗎?”
永兒不明白自家娘子關注的怎麼都是這樣的細枝末節,道:“可那女使說一定要將信交到郎君或娘子手裡,寧可等著,也不願交給我呢。”
“這是儘忠職守,更衣,我去見她。”
也許是杜妗有過交代,顏嫣見了人,很快就拿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封上寫著“薛白親啟”“長安宣陽坊西街第三宅”數字。
一看字跡,她便讚道:“好書法,蒼勁雄渾而氣勢飄逸,用筆收放自如,法度不拘一格,功力了得。”
永兒上前看了一眼,問道:“真是好書法,筆墨酣暢,一氣嗬成,娘子能看出是誰的字跡嗎?”
“夫君識得的人裡擅書法的多,可不好猜。”
主仆二人便拿著這信封回了顏嫣自己的書房,也不拆信,隻分析著上麵的書法。
薛宅與其他宅院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女主人也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且占地並不小,裡麵擺著三排書架,放著顏嫣各式各樣的藏書,有故事有字畫,已經快要放滿了。
沒猜多久,永兒忽然“咦”了一聲,道:“娘子,還記得藍田驛詩牆的拓本嗎?”
“看書法的眼光可以嘛,快拿來看看。”
因竹紙的推廣,如今長安市麵上各種書籍層出不窮,李白與薛白在藍田驛牆上題的詩也有好事者將它們製成了書籍,薛白還開玩笑地說過這該是要給他與李白什麼版金的。
很快,一本詩集與那封信便被擺在了一起。
“不像。”顏嫣道:“但這所謂的拓本不是真的拓本。”
“是呢,郎君說了,這書籍是旁人照著李白的字跡仿的,縮小了許多,李白寫在牆上的字可大呢。”
永兒偏了偏頭,道:“不過,這信一定是李白寫的。”
得出了結論,顏嫣便將這信封收好,準備等薛白回來再給他。
正準備去用膳,卻有婢女跑來,道:“郎君回來了!”
顏嫣不由大為疑惑,親自迎出去,竟見真是薛白回來了,正腳步匆匆往裡趕。
“嗯?夫君是獨自回來的,可是貴妃的生辰宴結束了?”
“還未開始。”薛白道:“少了個道具,我回來拿一趟……對了,你感覺如何了?”
“已經沒事了,舒服多了。”
“我讓青嵐去請騰空子了,她一會便會過來陪你。”
顏嫣狐疑地看了薛白一眼,問道:“夫君莫非是擔心我才回來的?”
“真是有伶人忘了拿裝扮的。”薛白走到側院,指了指一個很大的布兜。
“那是什麼?”
“肚子,安祿山的肚子。”
顏嫣笑了笑,將收到的來信遞出,道:“夫君回來得正好,你的忘年交給你寄了信。”
薛白多的是忘年交,但一看信封便知是李白,拆開看了,隻見裡麵隻有一句話,李白說是要往幽州至安祿山麾下謀出路。
後麵是一首詩,詩名為《留彆於薛白遊塞垣》。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門。”
“釣周獵秦安黎元,小魚鵕兔何足言……”
詩的前半部分皆是典故,敘述了古時天下的紛爭,隱隱暗示聖人身邊奸邪圍繞。
而關於這次幽州之行,李白隻寫了四句,但這四句話卻頗有深意。
“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淩黃河。”
“恥作易水彆,臨歧淚滂沱。”
薛白微微一歎。
雖然李白沒有明說,但該是因薛白提及了安祿山的不臣之心,遂決定親自北上,打探安祿山的虛實。
一直以來,李白在薛白心中都是大詩人的形象,可真正相處下來,首先感受到的反而是一股俠氣,恰如其詩中所言“即知朱亥為壯士,且願束心秋毫裡。秦趙虎爭血中原,當去抱關救公子”。
這些年,在朝堂之上,薛白沒見到有幾人心係天下,反而是長安之外,有許多義士不得已而離開了他們最懷念的長安,鳴鞭走馬,走進了風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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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趕回大明宮的一路上,薛白腦中一直回蕩著李白的詩。
直到一段舞樂響起,打亂了他的思緒。
他轉頭看去,花團錦簇的場麵裡,聖人與貴妃終於入席了。
原以為既然是楊玉環的生辰宴,那也許會排一場《白蛇傳》,哪怕是不能由她親自扮演,能夠觀賞也好。但宴會開始,首先卻是獻禮。
等袁思藝把安祿山送來的寶物一件件呈上前,開了一個好頭之後,楊國忠便開始拿出他準備的各種賀禮。
首先是一顆夜明珠,透著淡藍色的光,十分奪目。
“聖人、貴妃,此珠曾為宰相張說張公所有。”楊國忠說著,還稍稍瞥了張垍一眼,繼續道:“此珠名為‘記事珠’,若有闕忘之事,則以手持弄此珠,便覺心神開悟,事無巨細,渙然明曉,一無所忘。”
“哦?”
李隆基大為驚奇,問道:“真有此奇效?”
楊國忠答道:“張公曾親口說過,他過目不忘的本事,便因為此珠。”
“來,給朕看看。”
很快,李隆基將那記事珠握在手裡,隻覺手掌一片冰涼,但這冰涼又十分舒服,讓人神誌一清。
至於能不能記起忘記之事,他這皇帝還沒到忘事的年紀。
“太真,你試試。”
高力士連忙上前,雙手捧過這記事珠,遞向楊玉環。
楊玉環正在用一個剛收到的金盆淨手,沒有馬上接。
高力士於是捧著記事珠,努力回想著,開元二十五年看到的那個屍體是否早年間見過的李倩……根本一點都想不起,可見這記事珠無用。
待楊玉環擦了手,接過記事珠擺弄了一會兒,問道:“聖人,臣妾可否將它贈給旁人。”
“太真的生辰,太真的賀禮,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楊玉環遂道:“張駙馬,既是你阿爺的物件,那便物歸原主吧。”
張垍詫異之下連忙出列,執禮道:“臣謝貴妃賞賜,臣以為物儘其用,鬥膽請貴妃將此記事珠賜給右相,以解右相健忘之症。”
李林甫今日也來了,正坐在那裡沉默不語,聞言臉色難看下來,很不高興地瞪了張垍一眼。
之後,公卿貴胄們各自拿出了精心準備的賀禮,仿佛越是稀奇貴重,越能表明對聖人的忠心。
這一番獻禮,天色漸暗,殿中已添了燭火。
薛白留意到,建寧王李倓送的是一張完整的狐狸皮,據說是親自獵得的。
李隆基很高興,誇獎了群臣一番,直到不再有他感興趣的賀禮,忽道:“薛白,你既是太真的義弟,可有準備賀禮。”
“臣得聖人重托,任為遊藝使,特獻上一樣遊戲,為聖人、貴妃排遣無聊。”
“好,擺駕一觀。”
李隆基早就知道薛白在太液池畔改建了一排房屋,也數次派了心腹宦官去看過,可惜看不出所以然來。問了一些伶人,據說是要薛白調度才算好玩。
故而,今日群臣的賀禮之中,唯有薛白的布置讓他最為好奇。
……
楊玉環端坐著,借著低頭吃荔枝時抬眸瞥了薛白一眼,意識到他有些隱隱的不高興,雖然他臉上始終帶著得體的笑容。
這場生辰宴,連她自己都沒有預想中開懷,畢竟又添了一歲,豈值得開懷。
移駕時,她隱隱聽到李隆基問了陳玄禮一句什麼,之後陳玄禮低聲答道:“聖人放心,安全無虞。”
一行人轉向太液池畔,隻見薛白已站在那排被改建好的廡房前。
“聖人可否答應臣一個請求?”
“說。”
“一旦進了裡麵,請聖人暫時忘記天子身份,隻將自己當作是遊戲中的人物,可否?”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
“好,今日這個秘室,名為‘南詔俠客行’,聖人與貴妃等進了秘室,便是大唐前往南詔刺殺閣羅鳳的義士,不可以天子之權破局,隻憑智勇。”
“有趣,朕依了你便是!”
“可有十人進入秘室,請聖人安排。”
雖說薛白布置的這遊戲是給楊玉環的賀禮,此時李隆基的參與感反而是最強的,他轉頭看了一眼,帶了楊玉環、陳玄禮、高力士、袁思藝、楊國忠、張垍。
忽然,李隆基心念一動,吩咐道:“將太子與廣平王、建寧王招來。”
“請。”
薛白一抬手,自己在馮神威、李大宜等人的陪同下由側門進入秘室,準備調度。
李隆基等十人則是由正門步入。
“吱呀”的聲響中,大門被緩緩關上,屋中隻剩昏暗的月光……那不是月光,而是懸在房梁上的圓形燭台。
燭光照耀下,可看到這間屋子被布置成了密林模樣。
“哈哈哈哈!”
忽然,囂張的大笑聲響起。
有個粗獷的男聲在遠處道:“我閣羅鳳叛唐了,你們能奈我何?我要當這西南真正的王。”
“夜郎自大。我大唐義士的刀鋒遲早會砍下你的頭顱。”
“來人,殺了張虔陀。”
“啊!”
一聲慘叫,周圍安靜下來,房梁上的燭光也暗了許多。
李隆基往前走去,發現前麵的一座房屋竟已被改造成了一個水池,隔著池,更前方黑黢黢的,看不清是什麼。
池水不知深淺,但上麵有一艘小船,顯然得乘這小船過去。
小船上,坐著一個小宦官,打扮成了南蠻模樣。
袁思藝當即上前,指著這小宦官道:“楊八,還不快渡聖人過去?”
“奴婢……我……不是楊八,我我我是誠節……”
“你想死嗎?”
“莫嚇他,玩嘛。”李隆基笑道:“誠節,你可是閣羅鳳的兄弟?”
“聖人……這位義士……竟知曉我我我的身份,我因與閣羅鳳爭權,被流放至此,想去投奔大唐……你們若能助我,我可助你們渡過沼澤。”
“不要你渡又如何?”
“這沼澤……可可是能吞人的。”
“好,你如何才能渡我們所有人過沼澤?”
“需每人答對我一個問題。”
“問。”
楊八最開始還有些緊張,漸漸地放開了,語言也流利起來,道:“誠節久仰大唐文華,須讀典籍,方可為唐人,故想向義士求教,子曰‘眾惡之,必察焉’,後一句為何?”
李隆基還當是什麼問題,見如此簡單,有些失望,笑道:“眾好之,必察焉。”
“好,我先渡義士一人。”
那船很小,也隻能渡一人,陳玄禮留意了一下,池很淺,沒什麼危險。很快,楊八小心翼翼地把李隆基渡到了小池另一邊。
之後過來的則是楊玉環。
楊玉環覺得十分有趣,與李隆基走到了池的另一邊,抬頭看去,眼前是一大片磚牆,隻有一個緊閉的門。
“這要怎麼過去?”
“此便是‘太和城’了。”李隆基語氣充滿了自信。
divcass=”ntentadv”楊玉環抬頭一看,方才留意到那門上掛著一個牌匾,上書“太和城”三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