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國本動搖
當受驚的大象撞翻了花燈,火焰燃起,李琮因站得位置太前,連忙跑到了一旁的廡廊下。
轉身見一紅衣小娘子躍上象背,他不由拍手叫好。
“好!”
一片混亂之際,忽有人到了李琮身後,問道:“慶王還在這看表演呢?”
李琮回過頭,黑暗中見來人高挑,先以為是薛白,之後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眼神中浮現出疑惑之態。
“是薛郎讓我來,有一句話轉告慶王。”
“什麼?”
“廢太子就在今夜,請慶王早做準備……”
李琮乍然聽聞這消息,驚喜不已,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花萼樓前的亂象吸引。
他遂與來人隱入角落的陰影中,低聲嘀咕了幾句。
李亨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等了等,待殿內重新安靜下來,方才繼續告罪。
“你是在說朕錯了?”李隆基問道,“三庶人天下冤之,唯朕不知,你是指朕老糊塗了,不辨是非了?”
雖有子孫數百人,這份關心卻是他所缺少的。
其中好像有這兩個關鍵的詞語,又像是沒有。
因為李亨一直被幽禁在少陽院,出宮的機會不多,有幾次偷偷會晤李齊物,都是帶著一家人到道觀上香。這辦法還真是可行的。
李亨心灰意冷,應道:“錯的是孩兒。”
他們小聲說著話,偶然間有風把話語吹到了李亨耳中。
李隆基雖勃然大怒,但再生氣也不至於現在親手斬殺李亨,既決心要廢儲,此時看著李亨就像是看著一塊沒有政治生命的木頭。
據袁思藝透露的消息,李俶今夜去見了李齊物,怕是很難保住了。但,李倓與杜五郎交好,倘若推到李倓頭上,是更容易把罪名推到薛白頭上的。
過了一會兒,陳玄禮走回了李隆基身邊,附耳稟報了一句。
李隆基依舊不屑於這些證詞,但,他耳邊卻回想著方才陳玄禮所說的話。
李亨無視這樣的譏諷,心想著該推出誰來承擔聖人的怒火。他雖有好幾個兒子,但有份量且牽扯到這些事裡的隻有兩人,長子李俶、三子李倓。
“孩兒見有煙花驚了吉象,想必是煙花使出了差池。”李亨這次竟很有擔當,搶先回答,“出了亂象之後,孩兒便得到召喚,為應對父皇問話,便問了薛白,他卻說,李齊物欲刺駕。”
“父皇隻怕不知。”李亨也許是自知儲位難保了,跪在那又道:“父皇廢殺二兄、五郎、八郎以來,世人莫不冤之。不僅是孩兒,換作哪個兄弟繼位,都會平反此案以樹立威望。孩兒身為儲君,卻要陷入不義、不孝之地步。”
高力士代為叱問道:“太子一進殿便要自請讓出東宮之位,可是承認了與李齊物有勾結?!”
李亨終於說完了,因被算計了太多次,他顯得如此熟練、乖巧。
李隆基根本不屑於這種假惺惺的解釋。
而一旦聖人的心思被這個“不對”所吸引了,就會容易下意識地忽略李亨心存悖逆之事,注意力被轉移到彆人身上。
“孩兒有罪,明知李俶、李齊物要在今夜搞出動靜構陷臣僚,卻未出麵阻止。”
這問題讓袁思藝有些驚恐。
對木頭撒氣沒意思,他遂招招手,讓袁思藝近前來,問道:“回答朕,他方才見過誰嗎?”
“說。”李隆基道:“你們瞞不住朕,朕的皇位不是唯唯諾諾等來的。”
~~
勤政樓,大殿內隻有寥寥五人。
在宮中,宦官走路與禁衛走路聲音完全不同,宦官的腳步輕如貓,禁衛披著甲胄,腳步聲重如大象。且禁衛到了殿外複命,往往是有重要之事,此時聽得外麵的腳步聲,陳玄禮便告了罪,到殿外去詢問。
“孩兒的長子李俶,與薛白爭風吃醋,有私怨,得知薛白擔任煙花使之後,想要陷害薛白。”
哪有要被廢的太子還指定下一個儲君人選的?這不對。
如同韋堅案、杜有鄰案一樣,太子若是再次自斷一臂,也許能搏得聖人的原諒。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最大的罪狀是方才得知“變天了”還一動不動,置聖人生死於不顧,此時在做的就是解釋好他所認為的“變天”是何意思。
——“稟聖人,建寧王在煙花燃放之時,跑到了花萼樓對禁衛提醒或有人將要刺駕,已被拿下了。”
“建寧王……花萼樓……”
這種對峙的氛圍中,高力士不由為李亨捏一把汗。
“不敢瞞父皇。”李亨有些猶豫著,道:“我教導無方,生養出了不孝的兒子……”
一整夜,終於有一個人做了一件對的事,讓李隆基感受到子孫當中,還是有人是關心他,真正在乎他的安危的。
給李亨思忖的時間不多,他沉吟著,正打算繼續開口,殿外隱隱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聖人要知道一切。
這算是今夜發生在興慶宮的又一樁隱秘的小事,但不知花萼樓內外還有多少雙眼睛正在仔細探尋著每一個人的秘密,報於聖人。
袁思藝聽聞,暗叫高明,知太子這是要把罪責推到某個兒子身上。
“你生養出了不孝的兒子?”李隆基臉上浮起譏意,道:“朕也一樣。”
袁思藝感受著聖人身上的殺意,反而在心中暗暗叫好。他算是看出來了,李亨這一手應對太聰明了,比任何解釋都有用。
同樣是舍一個兒子,舍長子相當於認了罪,舍三子則還有翻盤的機會。
也許是越缺什麼就越在意什麼,李隆基身上的殺氣終於消褪了許多,歎息著開了口。
“今夜,朕忽然想到了朕的長兄啊。”
聞言,李亨悲傷地閉上眼,他知道自己的請求被聖人答應了,他艱難地保住了性命,但馬上要丟掉比他性命還重要的太子之位。
因李隆基說的“長兄”正是“讓皇帝”李憲,太子不願再當太子,讓位於兄弟,這在大唐是有先例的。
問題在於,李隆基已經廢過一次太子了,且李琮收養的是李瑛的兒子,李隆基真的會這般輕易就把儲位交到李琮手裡嗎?
李亨正悲中從來,卻很快就反應過來,這還不是最後的決定,當著幾個心腹的麵感慨一句,隻能算是透露心意,不是正式旨意,這是試探,試探他與李琮的反應。
“孩兒願學大伯!”李亨當即行禮。
他已經儘力了,剩下的,隻能等敵人犯錯。
“好。”李隆基成全了他的心意,吩咐道:“去把李琮招來。”
……
因李琮那被抓傷之後的醜陋長相,李隆基與這個長子並不親近。
而很久一段時間裡,李琮自知沒有希望成為儲君,養成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單純性格。當然,他未必是真的單純,隻是看起來城府沒那麼深。
不像李亨,一看就是每天在琢磨著怎麼當皇帝。
尤其在今夜,兩個兒子一對比,李隆基竟是感到對李琮頗為滿意。
當他活到年近七旬,已不再苛求儲君的長相了,立李琮為太子最大的障礙反而是他那幾個養子。
可方才李亨所說的話雖然大逆不道,卻有幾分道理。三庶人案天子冤之,這不假,否則武惠妃也不會死了。
倘若……倘若他有朝一日賀崩了,新君確實很可能會平反三庶人案。既然如此,倒不如就讓李瑛的兒子來,反而對他的身後名有好處。
這決定並不容易做,換太子畢竟是大事,還得要觀察。
“孩兒請父皇安康。”
李琮入殿就看到跪在那的李亨了,心知薛白所言不錯,今夜儲位果然要有變動。他走到了李亨身旁,努力摁耐住心中的激動,以平靜的語氣問安。
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然而,他太缺乏權術鬥爭的經曆,隻目光間的微微閃爍,已出賣了他的心情。
李隆基微微眯著眼,觀察著,意識到李琮已經提早知道了他今夜想廢立太子。可這決定,連他都是不久前才下的,李琮又是如何知道的?
除非,正是李琮算計了李亨。
帶著這想法,李隆基再次招過高力士吩咐了幾句,命他仔細查探。
這般大事,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決定下來。李隆基一揮手,自擺駕去歇息,命散了宴席,獨留下一些與此案相關的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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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宴結束,官員們山呼著“天長地久”的祝壽詞,出了興慶宮,言談間還在為今夜見到的諸多表演與盛大的煙花而興奮。
這種興奮還蔓延在長安城中,因為滿長安的人們幾乎都看到了煙花。除了興慶宮,城牆上也有燃放煙花,把聖人長壽的好消息分享於百姓。
唯有寥寥幾個官員,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來。
“今夜算是出事了吧。”
“你是說那煙花驚了大象,差點衝撞了人群?”
“我方才留意到,有內侍把中書舍人薛白留下來。”
“那是他這煙花使差事辦得妥當,聽聞貴妃很喜歡今夜的煙花,該是留他問詢。”
“沒發現太子也未出宮嗎?”
這樣的議論一開始隻在極小的範圍內展開,但沒過兩日,朝堂上便有了傳言,有說太子縱容李齊物意圖行刺的,也有說天降詳瑞,太子以體弱多病為由請讓儲位。
消息不知是從何處傳出來的,似乎是宮廷在試探朝野的反應一般。
倘若沒人態度強烈地支持太子,聖人也許真會廢了太子。可事實上,那些能為了支持太子而態度強烈之人,這些年已經都被李林甫剪除了。
眼下是聖人獨斷朝綱的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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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狗坊。
宮中有五坊,由閒使廄使押主管,以供聖人時狩,分為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鷹狗坊是對其的統稱,因此地空閒,宮中有重要人物犯了錯也會被關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