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心急
太原。
衙署的公廨中響起了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還伴隨著一些惡臭氣味。
楊光翽努力夾緊了兩腚,因為太過用力,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桌案上,暗黃色的茶湯已經一不小心擠出來了些,舀湯的仆役連忙兜住沫餑,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茶香與惡臭混合著,鑽入每個人的鼻孔。
“就讓府尹去吧。”有官員終於忍不住開了口,目光似有似無地瞥向了站在楊光翽身後的刁丙。
其實大家都看得很明白,楊光翽就是被挾持了,薛白、王忠嗣正在挾府尹以號令太原府。之前怕惹上事,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隻當不知道。可現在,聖人的詔諭已經下來了,他們不能再裝下去。
那麼,刁丙的刀已經阻持不了他們立功搏前程,他們大可以動武,哪怕傷了楊光翽也無妨。
“不錯,好歹讓府尹更衣吧。”更多的太原府官員開始對刁丙施壓。
楊光翽聽著這些仿佛是為他好的話,深知他們隨時要動手了,到時第一個死的隻怕是他。
他吸了吸鼻子,平息著心緒,重塑著一方大員的威儀,高聲說了起來。
“噗嚕嚕嚕嚕。”
刁丙腳力甚巨,踹得抵在門上的溺桶晃蕩起來。
那被踹得咣咣作響的木門外忽然沒了動靜。
惡臭放肆飄散,把意圖跟進來的刁丙熏得連退了兩步。
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刁丙在門外催促道:“你好了沒有?!”
他心中發苦,努力壓下了腹中的絞痛感,轉過頭低聲哀求道:“老夫腸胃不好,近來吃了太多臟東西,真憋不住了。”
過了一會,那木門外又傳來了晃動,有人問道:“府尹?你在裡麵嗎?”
“反賊挾持了府尹,快救出府尹!”
楊光翽才不可能出去與他一起送死,顧不得臟,死死頂住。
“嘭、嘭!”
“五百裡加急!”
楊光翽知深薛白派來的這寥寥幾人顯然擋不住滿城的官兵、差役,也許已經被殺了?
活該。
楊光翽連忙起身,貼著門縫往外看去,見院中已隻剩太原府的官吏差役了,方才敢開了門。以惡臭滿身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
“開門!”刁丙怒喝。
對於太原府大多數官員而言,隻要遵守了一道接一道的旨意、不被牽連,這就是最好的情況。太原府尹能夠帶頭攬下這樁麻煩事,也好。
刁丙掃視了一眼堂中眾人的反應,道:“府尹請。”
楊光翽大駭,為保性命,他驚得坐在地上,用腳抵著糞坑邊緣,用背抵著溺桶。踹門聲中,惡臭的屎尿濺了他滿身都是。
楊光翽臉一板,叱道:“你知道本官在敵穴裡打探到了什麼嗎?!等到了石嶺關,自有你向本官賠罪的時候。”
楊光翽不用猜都知道那加急文書上會是什麼內容,想必此時太原府的官員們已經接旨,並且商量好了。
楊光翽連忙起身,趨步快走,出了公廨。
“府尹,聖意到了,責令太原府立即平息變亂、把王忠嗣押遣回長安。”
一般而言,府署中的高官多是用馬桶,且有專人清理。隻有下人雜役才會到西北角又臟又臭的茅房裡去。但此時楊光翽要的就是借機遠離是非,遂一路直奔茅房。
“府尹能保證不會再次包庇嗎?”
“爾等放心。”楊光翽道,“本官一定謹遵聖意,今日便調兵遣將。”
“他們在那裡!”太原官員的呼喝聲更近了,已然趕到了院子附近。
他這輩子還沒這般狼狽過,不由大哭道:“饒了我吧,求你饒了我吧!聖意來了,便是我願意聽你們的也已經沒用了啊!”
果然,不多時就有密集的腳步聲與吆喝聲傳來,是太原官員帶人來了。
楊光翽立即起了半身,把門關上,栓子拉牢。這一刻,他終於鬆弛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腸胃中的攪動感已卸去,他還有了安全感。
“不、不行,還差一點!”楊光翽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把兩個溺桶搬到門邊抵著,大喘著氣道:“快、快了。”
危險迫在眉睫,可他根本無法思考,大腦隻能接收到腸胃的不停催促。
與此同時,有高呼聲遠遠傳來。
楊光翽幾乎是以惡虎撲食般的動作衝進茅房,在這之前,他已經解掉了腰帶,撩起了下擺。
“本官、本官。”
“救府尹!”
“本官不願附逆!故而寧沾汙穢,忍辱負重,也要把打探到的消息遞與朝廷!”
“五百裡加急!”
急,很急。
此時,竟再次有了高呼聲。
“快快快快。”
“出來!”刁丙也意識到事態緊急了,開始踹門。
因此,並沒有人出列質疑楊光翽。
唯有遠處又傳來了馬蹄聲,隨著又一句“五百裡加急”,第四封文書也到了。
時間緊急,眾人當即開始安排,一則關閉太原城,以防反賊殺來;二則派遣信使,勒令石嶺關諸將士不得隨王忠嗣造反;三則調遣太原城駐軍,準備武力平叛……
風拂過楊光翽的官袍,依舊飄起惡臭。
這在他看來是他的功勳,他是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不畏艱險的精神,從惡徒的刀下逃生的。
有些官員見此一幕,卻是在心中不值。
王忠嗣一世英雄,難道要落在這樣一個於屎尿中打滾的小人手上嗎?
~~
太原城內。
刁庚眼見刁丙帶人撤出了衙署,連忙接應上去,道:“阿兄這就退了?”
“嗯,長安催促太急了。”刁庚邊走邊道,“再不走我們死在這裡。”
“多少再為郎君拖延些時間。”
“郎君說過,若事不可為,讓楊光翽那個軟蛋繼續當太原尹,好過換了旁人。”
兄弟二人腳步匆匆,但沒有離開太原城,而是七拐八繞地穿過了大街小巷,進了一間酒樓,換作了豪客裝扮,登上高閣,往城門望去。
在中午之前,已能看到有一隊隊兵馬出了城,往北麵趕去。
那是奉行天子聖意,去平定王忠嗣之叛的了。
~~
“你去,射殺了王忠嗣!”
石嶺關戰場上,李歸仁召過了一名黑水靺鞨部的射生手兀兒,抬手一指。
兀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目光四下一掃,很快看中了一處有利地勢。那是在山道旁的一處陡峭的山崖,與戰場正好有五十餘步的距離。
他當即驅馬向那邊衝去,馳騁的過程中還張弓搭箭,射落了兩個唐軍士卒。
趕到山崖下方,他縱身一躍,用手指掛住崖壁上的凸起處便開始往上攀,靈活得像一隻山猿。有時上方分明已經沒有落腳處了,他手指摸索一番,找到能容得下他三根手指捉住的小裂縫,竟也能把自己整個身體撐上去。
黑水靺鞨部落勢力弱小,兀兒更是曳落河中最矮小的一個。他能夠經過千挑萬選進入曳落河,便因他有著不一般的實力。
“嗖。”
有唐軍箭手發現了他,向他射來了箭矢。
兀兒正好在往上蕩,聽到了破風聲,連忙側身避開,背上的箭簍裡的箭便掉落了下去。
他連忙伸出一隻手撈住一支箭,叼在嘴裡,迅速攀上山崖,解下背著的弓,銳利的目光尋找著王忠嗣。
~~
王忠嗣感受到了安祿山的猶豫。
石嶺關前的地形並不利於大軍擺開,更適合小股作戰,再加上王難得擅於從萬軍眾中取敵將首級是出了名的,所以,安祿山並沒有把所有的兵力派上來,範陽軍在戰場上的主力一直是擅於單兵作戰的曳落河。
“提醒王難得。”王忠嗣道,“讓他衝擊安祿山的大旗。”
薛白得了軍令,當即讓人放了一顆煙花,“咻”地飛入天空中,綻開來。
白天,那光彩並不顯眼,卻能夠讓人看到、聽到它是在何處炸開的。
“嘭。”
戰場上每支軍隊都留意到了它,很快就有號角聲響起,作為對王忠嗣的回應。
原本正猛烈攻擊曳落河後方的雲中軍當即轉頭攻安祿山的本部,使得曳落河所受到的壓力頓減。
李歸仁權衡利弊,認為雲中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造成殺傷、威脅到安祿山的安危;而曳落河卻可集中兵力,全力擊敗王忠嗣。
於是,曳落河軍中也響起最後的衝鋒號角。
李歸仁抬起頭找了找,發現兀兒已攀上西邊的山崖,成了一道小小的黑影。他眼珠一轉,連接下了幾道軍令。
此起彼伏的號角中,李歸仁的將旗也開始往前移,且漸漸偏向了西邊。
旁人知他是個內附的突厥人,再加上看他似粗獷的形象,往往以為他是莽撞的、有勇無謀的,但錯了,他實則是打骨牌時比讀書人還能算計的人,頗有心機。
他此刻就是在以身相誘王忠嗣。
果然。
王忠嗣很快就中了計,親自率部往這邊殺來。
李歸仁微微冷笑,下令讓力士舉起盾牌、組成陣列阻住唐軍的攻勢。
雙方主將相互逼近。
戰事到了將要分出勝負的時刻。
~~
與此同時,石嶺關的南麵,已有愈發多的兵馬趕了過來。
這是奉了旨意前來平定王忠嗣叛亂的太府駐軍。
留守石嶺關的管崇嗣已經把能夠派出去的兵力全都派了出去,再遭遇這種變故,匆匆讓兩個士卒挾持著張憲到南邊城牆去安穩局勢。
“我是天兵軍使,張憲,都聽我說,反的是安祿山!”
喊聲傳到城下,這一次來的將士們卻都無動於衷。他們之所以能被選擇派來,自然是把傾向於王忠嗣的將領都排除在外了,何況這次是聖人的聖意。
“張憲已經被挾持了!”楊光翽連忙大喊道。
若問本心,楊光翽肯定是不願意親自帶兵前來的,他當然想要守在更安全的太原城內。可他一個新任的府尹,又有過被反賊控製的經曆,這種事情已由不得他選。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挾持?
“張憲!聖人已連下了四道旨意,彆再助紂為虐了!”
楊光翽自己脫離了虎口,便反過來不斷地給張憲施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