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李光弼等人還未出來,薛白想著天下各地的局勢,難免有些心焦。最後乾脆找了個陰涼處,掃掉上麵昆蟲的屍體,枕著手臂和衣躺下,利用這樣的時間補個覺。
有風吹來,落葉掉在他臉上,他睜眼看去,頭上也不知是一棵什麼樹,枝葉稀疏,但從這個角度正好能透過枝葉看到湛藍的天空,是往日不易見到的美景。
divcass=”ntentadv”他就躺在那看著藍天、樹枝,以及被吹落後向他飄過來的葉子,心想,如果不是亂世就好了,自己能這樣悠閒地躺上一整天。
不知過了多久,隔著院牆,有爭吵聲傳了過來。
薛白遂起身,往大門外看了一眼,見王難得已經匆匆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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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如何出兵?!”
大堂上,王承業正在怒叱李光弼。
“伱聽到了幾個附逆偽官的一麵之詞,就要把太原兵力調派出去?”
“有首級為證,豈是一麵之詞?”
“夠了,我自有判斷,我才是河東節度使!”
王承業倏然起身,走到了堂中的一張大地圖前,大手“啪”地一拍,道:“知道我們麵對的是什麼局麵嗎?叛賊的計劃就是北都、東都要一起打。如今是我堅守太原,他們隻好集結兵力去打洛陽。”
這話是對的,他所指的叛軍路線,與薛白戰略圖是一致的。
“我守太原,蔡希德大軍未得寸進。然而,河北諸郡不到半個月已淪陷於賊,俱是廢物。”
“話不能這般說。”李光弼道:“太原山河襟帶,地勢險固。河北卻是一馬平川,無險可依。”
“不必為他們找借口!”王承業喝道,“我隻看到他們逃的逃、叛的叛,城池儘棄,僅以兩顆首級便要我出兵。但我問你,他們跑來請我出兵,到底是真要切斷安祿山的歸路,還是打算讓安祿山以奇兵偷襲太原?”
“府君是不信薛白與袁履謙?”
“我不敢信。”王承業道:“雄武城就在北麵,蔡希德大軍兵臨城下,我豈敢拿太原冒險?一旦我分兵出城,遭遇到蔡希德、安祿山的驍騎,戰得過嗎?”
“府君,薛白已設計引誘蔡希德分兵往井陘,這支叛軍未帶糧草。隻要府君以一支輕騎出戰,與土門關首尾呼應堵住井陘,則這支叛軍進不得進、出不得出……”
“太原府是什麼樣的兵馬?範陽、雄武城又是什麼樣的兵馬?”王承業道:“常山郡可以丟,太原城若是丟了,長安早晚守不住,誰擔得起這樣的重責?!”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這些話顯然是非常有道理的。
在不信任薛白等人的情況下,先集中精神守住北都,不被任何情報所迷惑,這是最安全穩妥的辦法。
作為一個沒怎麼上過戰場的羽林大將軍,這樣的思路其實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寄望他像王忠嗣一樣,領著不熟悉的兵馬,出城冒險,立下奇功,從某方麵而言,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李光弼沉穩堅毅,但並不是一個擅於辯論的人,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正在此時,薛白大步從前院走來,高聲問了一句。
“如此說來,你是鐵了心不肯出兵了?!”
“當然。”王承業微眯著眼看向薛白,叱道:“誰讓你來的?!”
薛白道:“你可知河北還有不少官員心向大唐?你可知你代表的是朝廷的威嚴?隻要切斷安祿山之退路,叛軍不戰自潰,平叛即在眼前。”
“我問你,誰讓你來的?”
“若不出兵,奏報怎麼寫,隻怕不能如你的意了。”
王承業聞言,冷笑道:“此事不由你說的算,這裡是太原,不是你一個逃官可以放肆的地方。”
薛白步入堂中,問道:“你未免太自信了?”
王承業眼神中愈發顯出傲慢之色,滿臉自信地仰起頭,提高了音量,問道:“知道聖人為何遣我來嗎?”
“不知。”
“我姓王,太原王!”
太原王氏當然是非常厲害的世族,當今聖人的第一任皇後都還是太原王氏出身。
王承業與王皇後是同族,是南梁右衛將軍、中書令王神念之後,總之是顯赫望姓,才得以一路高升為羽林大將軍。
但在聽了他這樣一句氣勢磅礴的話之後,薛白反而失望地搖了搖頭。
看來,道理是說不通了。都到了這樣一個社稷傾覆在即的時刻,某些人還放不下世家大族的偏見與傲慢,豈能把希望寄托在其人身上。
也無妨,薛白這次來,本就不是為了說服王承業。
他是來說服李光弼的。
“李副帥,你怎麼看?”
“我命你把這個逃官拿下,你緣何又放他進來?!”王承業一見薛白轉向李光弼,當即喝道。
“府君,若隻為奏報如何寫,都可商量……”
“你還看不出嗎?這豎子才是貪功冒進的那個。”王承業道:“他要拿太原去冒險。”
“嗬。”
有人輕笑了一聲,卻是站在薛白身後的王難得。
王承業見了,當即叱道:“你不守著石嶺關,擅自跑來太原城做甚?”
“若非我等冒險,石嶺關早便丟了。”王難得懶得與他多說,轉向李光弼,道:“還想勸他嗎?動手吧。”
“你們想做什麼?”王承業聞言頓時大怒,“王難得,你欲慫恿李光弼叛亂不成?!”
漸漸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光弼的身上,畢竟這個河東節度副使才是真正有將才,能掌控兵馬、能打仗的那個人。
他的一個決定,關乎於北都太原的安危、河北諸郡的期望、朝廷平叛的決心,乃至於關乎無數生靈。
終於,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李光弼開口了。
“我這裡有兩份奏折,請府君先過目。”
他從懷裡掏出了兩張紙,擺在案上。
王承業拾起一看,隻見第一封奏折上是為他表功,稱在王承業的英明決策下,河東軍挫敗了蔡希德奇襲太原的陰謀,聯絡常山郡官員,斬殺李欽湊、高邈。
看罷,王承業有些不屑地搖了搖頭。
事實上,不需要李光弼報功,他自己就能報功,方才張通幽已經答應為他作證了。常山太守薛白棄城而逃、袁履謙投降叛軍,真正的功勞是誰立下的?當然是他河東節度使王承業,如今平叛的最高長官。
“不知變通。”
心中對李光弼做出了這般評價,王承業拾起另一封奏折看了。
幾列字落入眼簾,他眯了眯眼,大怒,倏然站起。
“李光弼!你好大的膽子,敢誣陷我?!”
“末將隻是據實而述罷了。”李光弼道。
“放屁!”王承業道:“我到太原,連晉陽宮都不曾踏足半步,何時玷汙晉陽宮人?當我不知你是想挾持我以奪兵權?你好大的膽子。”
原來李光弼的另一封奏折卻是舉報他玷汙晉陽宮人,王承業久在長安執守宮禁,如何能不知這是死罪,根本就沒犯過。
“昨夜府君強暴了晉陽宮人。”李光弼道:“今日便不想承認了嗎?”
“你……”
王承業臉色一變,想到昨夜那個美婢,不由驚道:“你如何在我身邊安插了人?!”
李光弼不答,再次鄭重執了軍禮,道:“唯請府君堅決抗賊,勿負朝廷之威嚴,勿使心向大唐之河北官員失望。”
“你!”王承業咬牙,一字一句道:“你也是反賊!”
他抬手一指,指向王難得,指向薛白。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是反賊!”
王難得被王承業一指,反而笑了。
他轉過頭,望著遠處晉陽宮的方向,想到了一個故事——
隋煬帝大業十三年,李淵還隻是太原留守,領晉陽宮監。當時李世民想要逐鹿天下,知李淵不會答應,遂與晉陽宮副監裴寂暗中商議。裴寂於是安排了晉陽宮的宮娥給李淵侍寢,卻不告訴李淵她的身份,待到他們下次飲酒,方才全盤托出,請李淵起兵,李淵表麵不答應,還要拿李世民送交朝廷,但他已經犯了玷汙宮人的大罪,最後也隻能答應,還說是因為父子情深,不忍告發兒子,才被迫起兵的。
這是謀反嗎?當然是謀反。
但正因有了這場關於晉陽宮的密謀,才有了如今這“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盛世。
玄武門前太宗皇帝射出利箭;上陽宮中武則天改唐為周;紫薇城內中宗皇帝再次當政;大明宮裡聖人誅殺韋後……大唐社稷從來都不害怕謀反。
他們是在破舊立新,是為了更好的未來。
王難得轉頭看了薛白一眼,神態愈發堅定,他大步走向王承業,一把將他摁住。
“不錯!那就請王府君與我等共商大計吧!”
“李光弼,你看到了嗎?你敢任他們胡鬨?!”
李光弼卻沒有阻止,隻是長歎一聲。
王承業被摁著頭,眼睜睜看著王難得掏出一封書信,勒令他照著抄。
當他看到那“請封一皇子為征討大元帥”幾個字,臉色又是一凝,反而不敢再叫囂了。
因為他此時才算知道,原來這些人是真正的反賊,是真敢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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