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耀卿在運河上修了三個糧倉,江淮船隻把糧食運至河陰倉就卸貨返航。之後分兩路走,東都所需糧食沿洛水至含嘉倉;關中所需糧食沿黃河至集津倉,再開鑿十八裡山路避過三門峽天險,把糧運至鹽倉,由鹽倉繼續船運至長安。如此,三年內關中儲糧便達七百萬石,昏君不再至東都就食。”達奚珣道:“可我疑惑的是,運糧之費雖然節省下來了,農夫所種的糧食卻未增多,甚至兼並愈烈,隱田、隱戶漸多,而田畝日稀。然天寶以來,昏君十年不出長安,糜用日增,揮霍無度,漕運至長安之糧猶源源不絕,而無論災年、豐年,洛陽儲糧依舊隻增不減,豈非怪事?”
與此同時,明堂上方的火珠開始晃動,嗡嗡作響,像是感應到了主人一般。
安祿山大喝一聲,口一張,吐出火來,要點燃明堂上方的火球。隻要火球一亮,他便真的要化龍了。
“你知我會來?”
“這……皆有可能。”達奚珣道,“河南常有災年,常需開倉賑災,再由江淮漕運糧食補上,也許是賑災之後便未再運進來。”
“聖人請看……掀開!”
而李遐周隻顧大笑,張開雙臂,與安祿山一起化為齏粉。
十餘萬大軍猛攻潼關不克,而洛陽的儲糧讓人極為失望。
“韋堅?楊慎矜?王鉷?這些人皆被斬了,豈非成了無頭冤案?”
開元盛世是不假,可正因是盛世,關中人口急劇增多,田地不堪重負,在最盛世的時候,關中一年尚有四百萬石的糧食缺口,昏君猶要帶著幾十萬官員、禁軍就食洛陽,怎麼隨著他越來越怠政、越來越揮霍無度,關中的糧食反而夠用了?
“是我……嚴莊……咳咳……我是嚴莊……”
得到消息時,安祿山正在乾元門接受洛陽官員們的朝拜,因長子慘狀而暴虐發狂,突然下令士卒們砍殺那些投降的官員們。於是,青的、綠的、紅的、紫的,身穿各色官袍的人們被關在乾元門內遭到了屠殺,任他們如何求饒哭訴都沒有用,傷者倒在地上被反複踩踏,比安慶宗臨死前哀嚎得還要久,到最後,隻有數百降官在這場屠殺中活了下來,總共殺了七餘千人,屍體堆積成山,像是另起了一座血紅色的明堂。
“將軍,唐軍派了使者前來。”
“臣等一定擒來長安昏君,為聖人打鼓。”座中不少將領識趣地應道。
那將領欲言又止,他已經聽到了潰兵的言論,說是開封、滎陽都退了,唐軍才會殺到偃師,又說洛陽已經糧絕了,總之,叛軍已有被剿滅之勢。
叛軍戰力雖不俗,可眼下遇到的最大問題在於人心浮動。
周圍有士卒連忙趕上前來扶他,他卻已憤怒到不可遏製的地步,怒吼著一推,將一人推進兩丈高的糧窖。
……
“你來做甚?”安祿山道:“我馬上要化龍了……快!”
過了一會,安祿山眼前稍微清晰了一點,才發現那險些被自己掐死的原來是嚴莊,他這才鬆開手。
“一些離間我們的小伎倆,不要看。”
安祿山想到糧草不足,心情又開始煩躁起來,命人把一個個糧窖都打開看看。
城上遂箭矢齊發,將那兩人射殺當場,遠處的唐軍騎兵見狀,連忙遁去。
安守忠一聽,連忙把手裡的信收起來,轉頭道:“阿浩,你傷還未好,怎又上城頭?”
安祿山的愁思被打斷,小眼珠子裡透出驚懼與怨恨的神情來,道:“命安慶緒火速遣兵回來救洛陽!”
而薛白站在那,看著眼前的一切消失,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炙得他的臉發燙。
他愈發為難,沉吟著,又道:“這些年,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等人相繼擔任轉運使,為昏君運送無數珍寶錢糧,何止億萬貫?若說他們沒動這六百萬石糧食,我是不信,畢竟誰都知昏君不願再到洛陽。”
轉漕輸粟之法,隻能讓天下各地運糧往長安變得方便,至於牛仙客的和糴法,楊國忠的輕貨法,也隻是節省朝廷征糧的花費,卻都不會使固有的糧食增多。
“我,我不是叛徒……不是我,我與薛白有怨……”
嚴莊轉身瞪著那空空如也的巨糧窖,雙拳緊攥。
“臣猜想是如此。”
不多時,隻見十餘唐兵策馬上前,其中兩人趕到城下,喊道:“我們是李懷仙麾下校將,被官兵俘虜,受命遞信!”
“又是他。”
說著,兩隊拜火教的祭司向薛白攔了過來。
接著,他話鋒一轉,有了些不確定的語氣,道:“此後,存糧必然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天寶八載,超過了五百八十萬石,占天下儲糧的一半。可此事,臣思來亦感到疑惑。”
同時,他死死掐住了另一人的脖子,口中發出可怕的囈語,是在用粟特語說自己快看不見了。
含嘉倉有“天下第一大倉”之稱,有四百餘個糧窖,糧窖是挖在地下的,呈圓缸形,挖好之後以火烘乾,窖底攤著草木灰,上鋪木板,再鋪上夾著穀糠的兩張草席,以免糧食受潮。大窖可儲糧一萬石以上,小窖亦可儲糧數千石,故而安祿山一直聽聞含嘉倉儲糧五百八十餘萬石,足夠大軍支用無憂。
薛白屏息以待,以為會見到李遐周,但不是,方才的一切都隻是夢。
他的頭太大,不喜歡帶頭盔,任由卷發垂在臉邊,卻遮住了他眼睛下方深深的眼袋。
座中一個大將當即站了起來,驚訝於田乾真之敗,之後議論紛紛道:“來的是薛白。”
就連過去的舊部也開始與他愈走愈遠,嚴莊、張通儒、平冽等人總是對他提出各種要求。可他之所以要當聖人,並不是因為沒事找事做,他隻想要享受。
這一刻,麵對李隆基留下的亂攤子,這個縱容了叛軍燒殺擄掠百姓的反賊竟顯得十分正氣凜然。完全忘記了這一路而來他們把無數的無辜者殺得血骨累累。
其後,田乾真入內,眾人都被嚇了一跳,隻見他一隻手斷了,臉上亦是血肉模糊。
聽到薛白的名字就讓人心煩,但是叛軍主力正在潼關鏖戰,難以調動。安祿山遂命高尚趕赴開封,希望高尚一人能抵萬軍之力,擊敗薛白,打通江淮糧道。等到冬月,登基大典將近,同時叛軍糧草即將告罄,偏偏陳留郡卻還不明所以,沒能攻破雍丘。
來的是王難得,正舉著燈籠在看他。
“你是說含嘉倉的糧食也被運到關中了?”
“安將軍!”身後響起了田乾真的呼喊。
事實上,叛軍大將們進入洛陽之後,眼看潼關攻不下來。以安守忠為首的一批人已經迅速失去了上進心,每日沉湎酒色之中,儘可能地享受這一段時日的富貴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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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鏡的視線裡,看不到那漫天飛舞的紙片,卻能夠看到城頭上兩個人的動作。
安祿山不聽,依舊下詔道:“傳令陝郡,命安慶緒回師!”
“不見。”安守忠道:“射殺他們!”
“貧道已儘力了。”
田乾真用他僅剩的左手一捉,捉住一小片,見上麵寫的是半個“錢”字,微微冷哼。
“可這是國家的儲備糧!他豈可為一己之欲,不顧天下人之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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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灑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
衣袂飄飄的道人回過身來,淡淡看著他,問道:“你來了。”
嚴莊卻會錯了意,答道:“萬不可告訴旁人,會動搖軍心的。”
“什麼?阿浩敗了?!”
爆炸吞噬了一切,也把安祿山的豬身炸爛,他遂怒吼著,撲向李遐周。
有人把臉湊近了。
罵聲在窖壁上引起了回音,像是土地用它沉悶的聲音呐喊著。
“轟!”
此事不假,安守忠確有不少產業,讓他這種粟特人不做生意就像是讓男人不碰女人一樣難受。而他手下的商隊近年來難免有用到飛錢之處,竟是因此被薛白的人收買了好幾個管事、賬房。
最先出現的是王難得的旗幟,經過數月轉戰,那杆旗已經有些殘破了,卻更能給人一股威懾。等唐軍先鋒進行到城門前五百餘步,其主力也跟上了,正是常山太守薛白親自率軍來了。
“末將愧對聖人!”
薛白駐馬看了一會兒,轉回營寨,命將領們防備叛軍夜裡襲營,這是他如今常用的計劃。
安守忠披著盔甲,裡麵穿的卻不是戎袍,而是一件紫色的官袍,他昨夜沒去宮中宴飲,而是在家中飲酒、賭搏,天亮前得到任命,才匆匆趕來的。
“這不是有嗎?”安祿山湊近了,眨了眨眼。
“該殺!該殺!”
安祿山則幾步臥在了金色的禦榻之上,化為了一頭黑豬,然而,隨著殿中的祭樂作響,黑豬竟是漸漸長出了龍首。
“那正好是在裴耀卿辦成‘轉漕輸粟’的第二年,長安昏君下旨罷免了張九齡、裴耀卿。右相……李林甫代張九齡成為中書令,曾經清點過含嘉倉,存糧超過五百萬石。”
嚴莊揮了揮手,便有人走進糧窖,踩著糧食往前走了幾步,任糧食沒過他的靴麵,但他也沒有再陷下去。
而當年那個小雜胡,如今貴為聖人了……
田乾真往城下一瞥,道:“薛賊又遣使玩攻心計了?他信上說什麼?”
然而,火光在點燃的瞬間,也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
“不。”安守忠看著遠處薛白的旗幟,並無信心,搖頭道:“聖人已下詔,調回陝郡精兵,現在不是由我出風頭的時候。”
田乾真拜倒在地,述說了偃師一戰的詳細經過,末了,他總結戰敗的原因,咬牙切齒道:“此戰敗在了李懷仙、朱希彩的背叛。唐軍都是新招募的烏合之眾,戰力不足為慮。需要提防的是他們的攻心之詭計,請聖人務必防備城中的叛徒!”
一隊叛軍匆匆登上石階,站在洛陽城上東門的城頭向外看去,能看到還有潰兵往這邊湧來,正聚在城下嚷著要進城。
“我沒與你說笑!”嚴莊怒道。
此事一開始還算順利,譙郡太守望風而降。然而沒過多久,河北竟接連戰敗,連史思明都沒能擋住薛白、李光弼、郭子儀等人的反擊。之後,薛白更是渡過黃河,聯合真源縣令張巡、單父縣尉賈賁等人收複雍丘,堵在了叛軍東略的路上。
“明堂……”
薛白晃了會神,轉頭看向洛陽城,喃喃道:“我在想,李遐周的計劃也許是在安祿山登基之日,炸毀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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