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護駕
李隆基近來常常夢到薛白,他雖逃到了蜀郡,依舊離不開戲曲、詩賦、骨牌、炒菜,每當白日的歡娛結束之後,夜深人靜,他總會想著薛白似乎會跑到他的禦榻上、與他豢養的美人們翻雲覆雨。
一生雄才大略,晚年豈可遭小兒侮辱至斯?
這個意念支撐著他的老邁身軀,使他振奮精神,決心勵精圖治,早晚提雄師入長安,掃清叛逆,恢複往昔榮光……
“太上皇,不好了!”
宦官急切的腳步聲驚擾了寧靜的夜,殿門才被推開,風便裹挾著遠處的嘶喊聲吹來。
一生經曆過太多變亂的李隆基經驗豐富,當即意識到又有叛亂了,起身怒叱道:“薛逆遣人來了?”
“聽聞是益州民亂。”
李隆基不信,遂親自登上行宮中的玄英樓去觀陣。
玄英樓是行宮中新起的一座高樓,建在鳳凰山上,可遠眺府江與錦城風物,更重要的是能夠及早的看到來犯的叛逆。可見數十年的權力鬥爭,讓李隆基早已預料到了今日之禍。
他登樓眺望,能看到從益州城中殺出來的數千亂兵,明火執仗,很快便包圍了行宮。
同時,護駕的文武官員與將領們也趕到了。崔圓、盧杞年輕力壯,比彆的臣子們更快跑到李隆基麵前,以緊張兮兮的姿態護住了李隆基。
“臣等護駕來遲,請太上皇賜罪。”
旁人比他們來得更晚,若是連他們都要被賜罪,那旁人更是罪該萬死了。李隆基不可能在此時對臣工們興師問罪,遂道:“賜你等無罪,起來說破賊之策吧。”
盧杞早已得知了前因後果,知道是自己的政策逼反了一些益州兵民,耳聽著這句賜他無罪的話,略過叛變的原由不報,道:“臣以為這些兵民之所以反,乃是受人蠱惑,一時激憤。太上皇隻需下詔諭降,令其迷途知返,赦其無罪,賞賜財物,便可招撫他們。”
李隆基眼看那陣勢鬨得很大,恐危脅到自己的安危,遂允了盧杞所言,命他去招降叛逆。盧杞連忙安排韋都賓等人去向郭千仞許諾。
正此時,韋見素、張垍等一眾大臣趕到了。
“太上皇,臣以為此番變亂萬不可諭降,唯有堅決平叛!”韋見素一看盧杞派人去諭降,當即拜倒進言,道:“太上皇幸蜀,實為籌措糧錢軍需以平胡逆,然不知情者誤傳為避禍。今若招撫叛逆,必損太上皇之天威,亦墜大唐之國威。”
“臣附議,唯誅賊首,方可儆效尤。”
聽他們這麼說了,李隆基覺得也有道理,便讓盧杞先把韋都賓招回來。
然而,隨著動天聲勢,叛賊竟已殺入行宮,向玄英樓殺了過來。宮門守將匆匆趕來,大步登樓拜倒在李隆基麵前,道:“臣有罪,新募之兵不堪一戰,臣請太上皇暫退……”
“昏君在那裡!”
忽然有呼喊聲打斷了稟報,那是有新招募的禁軍在給叛賊引路,很快,叛賊便往玄英樓這邊包圍過來。
“嗖。”
隔著頗遠的距離,一支箭矢射在了玄英樓的欄杆上。其後一名身量普通的男子大步衝了進來,大喊道:“叛唐者益州兵賈秀,昏君受死!”
他原是一個籍籍無名之人,隨著這一喊,他的名字也就將流傳下來,隻能說是“盛世求活命,亂世唯留名”了。
此時,寧親公主也隨著張垍伴駕在李隆基左右,眼看那箭支還在欄杆上巍巍發顫,嚇得不輕,連忙推著張垍,道:“駙馬,保護阿爺和我啊。”
張垍既不願冒險,也不想出風頭,本是頗低調地侍立在左右,連忙拉了拉妻子。
寧親公主偏偏繼續道:“駙馬你文武雙全,正是建功立業之機。”
隨著她這句話,眾人紛紛看了過來,李隆基眼神中還泛起了欣慰之色,道:“朕當年本欲以賢婿為宰相,為楊國忠所誤,今日正可讓百官見識駙馬才乾。”
都到了如此地步了,張垍隻好硬著頭皮出列,奉旨去擊退叛賊。
所幸,他從靈武前來出使,身邊帶的人頗多,其中有家仆張寅,乃是張家供奉多年的壯士,十分勇猛。為報張家多年的大恩,張寅帶人衝殺在前,為禁軍榜樣,鼓舞士氣,很快與賈秀殺在一起。
此時玄英樓的周圍站的都是權貴,眾人屏息以待,看著幾個小人物與士卒們拚死相搏,決定他們的命運,也決定大唐的命運。
“賈秀,我來助你!昏君拿命來!”
終於,郭千仞殺至,當即支援。
張寅見狀,大吼一聲,奮力一刀劈下,在郭千仞殺到之前斬殺了賈秀。
“朝廷走狗,該死!”
郭千仞大怒,率部上前便斬翻了張寅。
張垍眼見忠仆已死,不敢再停留,連忙後撤。他一身紫衣在人群中甚是顯眼,郭千仞當即舉刀向他砍去,喝令不可走了這高官,叛賊們箭雨齊射。
混亂中,張垍大腿上中了一箭,吃痛之下,他覺得自己一生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迎娶了寧親公主。
“駙馬!快,帶駙馬走。”
然而,也就是他駙馬的尊貴身份,使得禁軍們紛紛擁來,護著他撤上了玄英樓。
而此時,陳玄禮已趕到,揮兵殺向叛賊。那些叛賊本就是烏合之眾,也就是突然起事,打了官兵一個措手不及,才能殺進行宮。正規官兵一到,他們很快就敗退了。
一場叛亂,迅速被平定了下去。然而,遠遠卻傳來了大喊聲。
“府庫開了!”
~~
行宮中火光通明。
當陳玄禮忙著救駕,不免疏忽了府庫、內帑的防備。而叛亂的烏合之眾們本就少有敢與太上皇以死相搏的,更多人跑去搶掠,且大有所獲。
趁著禁軍在護駕,他們手裡捧著金銀珠寶、頸上掛著瑪瑙玉石,歡呼著衝出行宮。而守備在外的劍南士卒們趕來支援,見狀,又紛紛搶奪著叛賊,場麵一片混亂。
另一方麵,許多劍南士卒眼看著太上皇幸蜀這短短的時日內便聚集了如此多的寶貨,不滿的情緒也快速地蔓延開來。
“府軍有這麼多錢財,為何還克扣我們的賞賜?!”
“禁軍的兵餉比我們高那麼多?朝廷有錢卻一直說沒錢……”
事實上,李隆基既要封賞官員,恩賜禁軍,收買人心,還要防備吐蕃,又要準備平定關中,而且還維持著他一慣以來的奢侈生活,用度確實是捉襟見肘,非常缺錢。
隻能說,這些普通士卒是沒見過大場麵,見了府庫裡能讓他們一生富足的錢財,就誤認為太上皇富得流油了。
往日有將官貪墨少發放了些錢糧,或者禁軍的待遇比劍南軍高,大家都能忍,今日一看,頓感心酸。
這或許才是郭千仞之亂帶來的最大影響。
郭千仞率領著殘兵敗將逃出行宮,聽著身後滾滾的馬蹄聲,心中焦慮,不得不考慮下一步怎麼辦。
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一怒之下,乾了造反的買賣,可推翻大唐自己當皇帝肯定是做不到的,他既沒有那樣的才乾,也沒有那樣的威望,今夜即使勝了,等到諸地官兵回援,也必死無疑。
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肯定是回不了頭了,投降隻有死。
思來想去,郭千仞發現他隻有三條活路。
一是西去投奔吐蕃,這是最好的辦法,吐蕃必能給他高官後路,可他雖隻是一普通人,卻也有大義與底線,想到往後若要帶著吐蕃人進犯益州,為鄉親所恥,他當即搖頭斷了這念想;二是往北去投奔史思明了,隻是路途太過遙遠,背井離鄉,實在不是他所願;三是進入西麵的群山,落草為寇,往後便躲在山窩裡不出來了,可惜再不能與老友們打骨牌……
“向西逃!”
他卻沒想過往關中去投奔薛逆,也許是在他內心深處覺得長安朝廷比太上皇更像大唐正統吧,可他如今已經反了大唐。
隊伍一路向西,漸漸地,能看到眼前的群山千仞。
山林中,忽然一小支人馬斜斜殺出,嚇了郭千仞一大跳,然而,下一刻,對方竟是向唐軍殺去,接應了他們。
“有伏兵!”
追逐郭千仞而來的唐軍將領大驚失措,連忙停下。
郭千仞不敢久留,也不去管那援兵,徑直領殘兵竄入山穀。
好不容易甩開追兵,他們駐馬歇下,不多時,卻有人來稟道:“將軍,有人來投奔我們了!”
“是誰?”
“小人不知。”
“那你知是來投奔我們的?”
“故事裡不都是這麼說的嗎?漢高祖舉事,名士紛紛來投。”
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麵容粗獷凶惡的漢子,像是一方大將,殺氣騰騰,比郭千仞要威風得多。
甫一見麵,來人便問道:“將軍舉兵叛唐,驅趕太上皇,敢問往後有何打算?”
“往西山落足。”郭千仞答道。
“哈哈,我還當你是有上進心的。”
這人正是薑亥,他沒想到自己辛苦謀劃、仔細布局都沒能辦到的事,眼前這個益州小將官不管不顧就開始辦了。
隻能說世間自然發生的事,比預謀要更加陰差陽錯、更加荒謬。
被郭千仞這一打草驚蛇,李隆基必然要調動更多的兵力防備,薑亥原本的計劃反而更加難以施行了,他一方麵派人去通知嚴武儘快趕來,另一方麵,也打算收編郭千仞的人馬。
“你舉兵起事倒是痛快,可現在柘州、靜州防備吐蕃的兵馬要是回師,你怎麼辦?”薑亥道,“馬上要入冬了,你既無糧食,也無駐地,到時又怎麼辦?”
郭千仞遭了嘲笑,也不生氣,反而誠心誠意地發問,道:“敢問明公,該如何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