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跡,馮蘊很熟悉。
是敖七寫的……
前陣子,他還在用這樣幼稚的字體給她寫信,說營裡的趣事,轉眼間他已經是曆經生死的“老將”了,他親自埋葬了戰友,寫下這行字時,是怎樣的心情……
馮蘊沉默片刻,彎腰捧一抔土,壓上兩塊山石,慢慢起身,對葉闖道
“葉侍衛,可否讓我騎行片刻?”
葉闖紅了眼圈,愣了愣,“女郎會騎馬嗎?”
“會。”
世家大族常有“賭射”的娛戲,以前在台城,達官顯貴和京師名流家裡的女眷都會參加,世家女子大多都會點騎射把戲。
馮蘊騎得不好,但會。
小滿撐了傘上來,遮在她的頭頂,馮蘊撐著傘,在她的扶攜下跨上馬匹,走在這個戰亂後荒無人煙的羊腸小道……
山中多雨,路麵濕滑,她的眼睛也微微潮濕。
那天敖七便是沿著這條路策馬而行的吧?
那麼機靈一個人,如果戰死,那她……
馮蘊以為自己不會再難受了,可疼痛的感覺仍是那麼強烈,她甚至想到了阿左和阿右,還有那個等著敖七回去成婚的崔四娘子……
年輕的敖七還沒有開始自己的人生啊。
溫行溯坐在馬車裡,他剛剛傷過,他們不讓他騎馬,於是便有了便利,可以靜靜地打著簾子,觀望騎行在前的馮蘊。
馬走得不快,雨絲不知何時飄了下來。
溫行溯淡淡喚聲,“腰腰。”
馮蘊回頭看來,臉上有微笑。
溫行溯道“傘歪了,你頭發濕了。”
馮蘊這才發現雨淋在了頭上,她淺淺笑了笑,重新撐好傘,沿著當日紅葉穀的戰場,慢慢朝並州而行。
路上的鮮血早已被土地吸收,看不到痕跡,可想到全軍覆沒的赤甲軍,眾人仍是有些控製不住的傷感。
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
這種共情不分敵我,隻因彼此都是行伍人。
眾人走得很慢,眼看就到鬼河了,溫行溯剛吩咐侍從,注意戒備,就看到鬼河的河灘前有一行人馬,正安靜地等在那裡。數一數,牛車好幾輛,侍衛五六十,數量很是龐大。
但牛軍上的旗標和侍從的衣服,不是齊人,也不是晉人。
一看就是雲川人。
馮蘊定睛看去。
不是淳於焰又是誰?
她馬步稍快,走在前麵。
“淳於世子怎麼陰魂不散?”
淳於焰沒有露頭,倒是向忠大聲回答,笑盈盈的,沒有半點不快。
“喲,這不是馮姬嗎?幸會幸會,我們是送糧來的,正等著交接給北雍軍將士,等著船來……”
送糧?
這麼好心?
馮蘊看著他們的牛車把前往鬼河灘的路全都擋住了,微微蹙眉。
“可否請世子讓讓路?”
向忠為難地道“我們恐怕還得好一會兒,馮姬見諒……”
明明有那麼寬的路,非得把牛車攔在這裡,不讓彆人走。
馮蘊懷疑淳於焰是故意的。
“世子。”
馮蘊輕喚一聲,在車前行禮。
“煩請挪動車輛,讓我們通行。”
淳於焰慢慢打起簾子,左右看了片刻,搖頭道“此處路麵狹窄,沒法子讓了。”
馮蘊臉色陰陰的,很是難看。
“那敢問世子,還要多長時間?”
淳於焰道“兩個時辰要的。”
兩個時辰,天都黑了,到時候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她們怎麼去並州?
看她麵露慍色,淳於焰目光倦怠地笑
“馮十二過來,有話告訴你。”
馮蘊“說什麼?”
淳於焰麵具遮臉,身姿斜靠車壁,看上去很是慵懶。
“想知,就近前來。”
這人就喜歡故弄玄虛。
馮蘊冷著臉騎馬走到車前,“說吧。”
淳於焰淡淡笑開,微微擺動的輕紗簾裡,一張臉看上去陰氣森森。
“我若告訴你,此去並州凶險萬分,你還是要去,對不對?”
馮蘊聞著酒氣,才發現他手裡執著一個酒壺,雙眼有微醺的笑意。
她看了看正在搬運糧食的雲川仆從,淡淡道“去的。”
淳於焰又道“紅葉穀方圓百裡,皆被齊軍和韓楚胡三人控製,紅葉穀的守軍支撐不到明日晌午。”
馮蘊眯起眼,“是蕭呈告訴你的嗎?”
淳於焰淡淡地笑,“本世子有眼睛,會看。”
馮蘊道“那我便明白了。”
淳於焰忽笑“為何你比我還瘋?”
馮蘊沒有時間跟他多說,抬手作揖道“煩請世子行個方便。”
“馮十二。”淳於焰眼眸半垂著,帶點笑,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她,“據說,你年幼時,曾預言了一場全軍覆沒的戰爭,此事可真?”
馮蘊臉色黯淡下來,盯住他,不言語。
淳於焰道“那場戰,就發生在並州和恒曲關。你可還記得?”
馮蘊的眉頭越蹙越緊,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淳於焰依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好像專程來看她難堪的,輕撫麵具上的棱角,低低地笑。
“那時,齊軍占據人數和地形優勢,分明是一場必勝的戰局,可卻一敗塗地,你說是為什麼……”
馮蘊仍是不答。
他再笑,繼續刨根問底。
“當時的你,小小年紀,是如何得知的?”
馮蘊的臉色已然轉白,雙眼如淬冷光般盯住他。
“淳於世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厭惡旁人說起此事?”
淳於焰笑道“沒有。”
馮蘊“那我現在告訴你了。”
淳於焰哦聲點頭,似笑非笑地問
“為何不願人提起,心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