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來前所預想過的症狀。
結核病人的熱型大多表現為一種低熱,甚至於部分病人不表現發熱症狀或感覺不顯著。而這種發熱,這種使布裡默教授在討論中踟躕難言的發熱,無明顯誘因下從身體中產生,在克拉夫特專心查體時不知不覺地出現。
“閣下,您能聽到我說話嗎?”克拉夫特伸出兩根手指在公爵眼前左右移動,發覺他的眼球對手指的追蹤角度狹窄,同時出現了不受控地震顫、遊離,似乎有什麼多變的感官刺激正作用於前庭感受器,輸入使眼球無論如何都無法調整至對應位置的信息。
“.”嘴唇後有未形成的詞句,在出口前崩散為無意義音節,以無法還原的亂序混成咒語般令人不安的喑啞亂序。
沒有溫度計,克拉夫特將手貼上患者額頭估測。雖然發熱來勢洶洶,但體感而言還在中熱區間,還未上升到足以導致如此急劇意識與功能障礙的程度,也不應出現這樣的同步。
這推翻了之前的第一反應,意識障礙不是發熱的結果,而是並發的兩種症狀。
麵對變化,威爾伯特和費爾南卻並沒有表現出慌張意外姿態,顯然這樣的發作已經不是第一次,且具有自限性。克拉夫特按住手腕動脈,突促的跳動快速而乏力,一如漸行衰敗的呼吸係統試圖通過提高舒縮頻率來維持代償。
這是個愚蠢的策略,在用完所有餘量後很快就會從代償期進入失代償期,然後器官就會在沒有介入乾預的情況下把自己玩死。
發熱在逐漸加重,軀乾和四肢的抽動像各自獲得了獨立意誌,進行著不形成有效動作的高頻收縮,類似身處冬天的冰天雪地中不住發抖,事實也正是這樣。這意味著體溫調定點上移,機體將目前體溫視作過低體溫,骨骼肌通過戰栗方式大量產熱,兩者表現相似。
既然如此,那總得有什麼影響了體溫調節中樞。這可就多了,感染因素、非感染因素,不過一般而言急性發熱還是前者比較常見。
克拉夫特也是這麼認為的,儘管說起來有些牽強,缺乏嚴密和他依賴的各種實驗室檢查證據,還跟剛鄙視過的林登教授病灶論有吻合之處。
但這就是讓他發覺了一種既視感,有一個或多個感染病灶存在,反複地釋放出內毒素或者病原體本身之類的外源性致熱源,接著通過一串“具體講起來煩得要死但反正就是白細胞釋放內源性致熱源、過血腦屏障、經一係列反應作用於下丘腦某個地方”的機理導致了發熱。
這很合理,不僅是結核病,長期消耗下免疫力被打低,這具身體裡發生了一種並發感染。
是什麼?
在沒有病原學的情況下,沒人能為他回答這個問題,而緊隨而來的是另一個問題,意識障礙是怎麼回事,它看起來不像是發熱的導致的,而是病因在這具身體上的另一個表現。
克拉夫特試著更換稱呼,“公爵大人,能聽到我說話嗎?
呼喚得到了回應,維斯特敏公爵的眼皮輕抬了一下,示意他還能對外界做出反應,而非徹底失去了意識。他甚至試著與失序的身體搏鬥,操控口舌發聲證明自己的正常,但發出的仍隻是無人能聽懂、前言不搭後語的內容。
這讓老公爵的情緒有些憤慨,他抬起還在戰栗的雙手嘗試寫下什麼,失準的幅度又像在與什麼看不見的敵人艱難搏鬥,然而這些動作終究未達成他的目的,仿佛那些詞彙被詛咒般地抹除,不能轉達。
“我們曾試過記錄這些內容,布裡默覺得能從中分析出疾病相關信息。”費爾南忍不住提醒道。他見內務官麵有不豫之色,出言阻止他繼續引導公爵,“但他的研究至今沒有什麼進展,可能真的隻是疾病蒙蔽了精神,沒有什麼意義。”
“不,我恰好不那麼認為。”克拉夫特暫時結束了檢查,為患者重新整理好上衣、擺正體位,把一邊正要上前的仆人工作給順手完成了。
“應注意的不僅僅是話語內容,而是病人在這時還能說話,隻是詞不達意罷了。”
【ernicke失語】
又到了最討厭的看功能障礙猜受損部位時間,事實證明公爵此時的腦功能障礙不是廣泛性、無差彆的。相反,單語言功能區他就保留了部分,表現出能聽見、不能理解、表達混亂的狀態。
“我們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損傷頭顱內‘此處’的患者,不像其他傷到頭顱而致啞的人那樣,他們仍保留著發音能力,卻再也不能講出一句正確的話。”指著顳骨上緣後極,克拉夫特解釋道。
很好,現在威爾伯特臉上已經不是克製的不滿了,作為城堡的內務官,他不缺乏能聯想這項知識來處的腦子,現在這個腦子覺得繼續待在克拉夫特身邊有點不適,並使麵部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輕微的排斥、驚嚇神情。
費爾南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已經過了囿於學科門戶之間的年紀,對解剖學也有了解,也願意接受這種某處病灶導致某種對應症狀的說法。
“這說明在發作中,病人顱內的這塊區域受到了損傷,且是暫時性的、可逆的。”可這又讓他沒法再解釋下去了,憑什麼能存在一個間歇性的特定區域功能障礙、且與發熱症狀並行呢?而且看樣子同時受影響的還有肢體運動功能區。
“那這要怎麼辦呢?”威爾伯特內務官其實沒聽懂多少,他擔憂地看著他的主人。維斯特敏公爵的症狀來勢洶洶,不過神經功能障礙持續時間還不及單純熱性驚厥,一會已經能較好地控製精細運動,伸手去拿冒著熱氣的母菊茶,威爾伯特趕忙走近幫他穩住杯子。
“情況很複雜,這不是單純消耗病。”克拉夫特一句話就把房間裡的氣氛凝固了,但他更不希望這些人覺得他就能有什麼好辦法了,“我認為在原有的肺部消耗病基礎上合並了另一種疾病感染,並在顱內有多發病灶。”
“我需要知道這樣的發作大概多久一次,每次持續多久。”
“唉,大致每周一次吧,發作時間和長度基本都跟這次差不多。”費爾南對答無礙,他的觀察記錄意識遠超同代其他人,“我估計這次發作在即,把你帶來剛好。”
“嚴重程度呢?有變化嗎?”克拉夫特再次觸摸公爵的額前,熱度依舊,與神經症狀不同步,“另外,您有沒有監測過這種發熱的持續時間。”
“很難,這經常跟消耗病本身的燥熱混在一起,持續至少半天,始末不明。”
確實,釋放入血的致熱源可不會那麼快被清除。克拉夫特陷入沉思,他有想法,不過全是猜測。並且可以預料的,再讓他這麼想下去也不會有答案。
場麵有些僵,會診專家討論不休、家屬滿臉憂愁、病人正掙紮著從混亂中醒來,給乾熱空氣烘乾的嗓子灌了一口加蜂蜜的母菊甘草茶。
“克拉夫特騎士,看來你沒有從父輩那裡學到太多。”乾硬的嗓音,來自奪回自己聲帶與口腔控製權的公爵。兩位沉迷尋思的教授連忙切身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