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國英雄誌!
鳥船一路向西仴國海深處航行,一路上將不會有複雜的地標,崇文打算和柴德美好好聊聊平戶的大康海商。真正打開仴國的局麵,他需要這些康商的船隊,可是現在他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
柴德美,即是龍王島眾,也是平戶康商,崇文實在需要和他談談。
跟著龍王島眾打生打死,如今的柴德美身上少了些風浪中的沉穩,多了些大康水手的慷慨豪邁。這些海上亡命徒深知,性命要靠兄弟,但是要性命乾嘛?自然是要及時行樂,快意恩仇,沒必要天天為生死提心吊膽。
天天跟這些家夥混在一起,柴德美想不變也不可能。老柴的精明算計少了,他的財運卻不期而至,龍王島眾還怕缺錢麼?這讓崇文有些失望,他不缺忠勇豪邁的兄弟,他缺的恰恰是精於算計的市儈,這入娘的柴德美學壞也太快了。
“跟我說說平戶那些康商。”崇文喝了一口坊津燒,把酒盞遞給柴德美,龍王島的傳飲法可沒有那麼文雅,也沒有乾淨的紙擦乾淨杯沿。
柴德美喝了一大口,沒有把酒盞放下,就這麼拿著酒盞呆了半晌,似乎是在想從何說起。良久才說道“說起平戶,有一個人不能不提,沒有他就沒有平戶港在仴國舉足輕重的地位。”
崇文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這個人,吳直。”
柴德美點點頭,說道“是啊,吳直,五峰船主,就是他開辟了寧波到平戶的航線,就如同大出海開辟了漳州到堺城的航線,其中的艱辛不用我多說了吧。”
崇文歎道“大海上,誰入娘的知道前方是什麼,純粹是三婆娘娘給的運氣,每一條航線下麵,都鋪滿了水手的累累白骨。”
柴德美倒了一杯燒酒,一口喝乾,說道“這位吳直,是直隸歙縣人。此地民風好商賈,以家貧為恥,是以士束發以後多外出經商者,不發家不願回鄉。可是吳氏貧苦,吳直即沒有本錢,也沒有經商的經驗,這可如何是好呢?”
崇文奪過酒壺酒盞,自己倒酒飲了一杯,說道:“還能怎麼辦,投奔雙嶼唄,乾殺頭亡命的海上生意要什麼本錢。”
柴德美說道:“正是,大出海見事明白。高帝禁海,可是番人要買,康民要賣,人之所欲,就是皇帝詔命也顧不得了。寧波府富庶,百貨麇集,自然要找買家,買家在哪裡?當然是寧波外海雙嶼、烈嶼這些走私澳口。
當年閩地海盜鄧燎佬、李光頭等人被官府追捕,亡命到了雙嶼、大茅等島,恰有番人貿易,卻因為禁海無法登岸。海賊們就勾結寧波富商,做起了走私生意,誰成想生意越做越大,雙嶼竟成了小蘇杭。其實大康沿海那些走私澳口,大多類似,都是海盜開埠,澤及內地。”
崇文笑道:“那些勾結海賊的寧波富商裡麵,就有你柴家吧。”
柴德美說道:“是啊,白酒紅人麵,財帛動人心,有這條財路,誰還顧得性命?高帝禁海,所有民間海船一律征收,海圖針路也搜繳焚毀,所謂柴氏三代海商,到我父親這一代其實已經絕了,柴氏也因此衰敗。若想重振家業,我不去雙嶼還能去哪裡。”
崇文又喝了一口酒,問道:“吳直差不多也是那時候到的雙嶼吧?”
柴德美說道:“正是,隨著雙嶼的日漸興旺,大康沿海的大盜海商紛紛前來,做起了走私生意。有閩人金紙佬,歙人許棟四兄弟,吳直投奔的就是同鄉許棟。
那時他識文斷字,又儒雅又聰慧,這在雙嶼那些粗坯裡可不多見。他也因此很得許氏兄弟信任,先做管庫執掌財貨,後又做了管哨,執掌船隊。也正是這段時間,吳直南航漳泉南澳,北航直隸山東,結交了無數海上豪雄,也積累了聲望。
可是這畢竟是走私殺頭的買賣,豈能長久。浙江巡海道李紈下令清剿外海,幾經廝殺,雙嶼等澳口逐漸衰敗,許氏兄弟敗逃,船貨也大半損毀。群龍無首之時,歙人公推吳直為紅頭領哨,移駐烈嶼,繼續和官府捉迷藏,雙嶼就留給了漳州李光頭等人。”
崇文暗歎,當初要是逃到雙嶼,也一樣是被人追殺的結果,大海上討飯吃就彆想老死床榻。他把酒盞遞給柴德美,問道:“那吳直為何又來了仴國呐?”
柴德美喝了一口酒,說道:“但凡有辦法,誰會背井離鄉,客居異國呐?吳直也並非不想做良民,他在浙江外海,也曾不顧性命,出力討賊,可是得了些什麼?
海盜盧七攻略杭州江頭、西興、壩堰,劫掠婦女財貨,泊船馬跡港。吳直攻盧七,殺千人,擒7人,救被虜婦人,獲船13餘艘,解送定海衛掌印指揮李壽。海盜陳思盼橫行浙江外洋,駐橫港,官府不能討。吳直又進攻陳思盼,毀其大舡7艘,小船20艘,擒陳四等160人,被虜婦女20餘人,解送巡海道衙署。
吳直自以為靖海有功,官府會鬆動海禁,允許通番互市。可是當他扣關獻捷,乞通互市的時候,朝廷卻暗中埋伏舟師數千,準備一舉擒獲他。吳直以火箭突圍而去,至此官賊兩方讓他得罪了個遍,浙江外海已無吳直容身之地,吳直心一橫,向東北方向尋找仴國。”
崇文歎道:“也是在絕境裡,開拓了平戶航線,此人實在是媽祖娘娘青睞之人。”
柴德美說道:“這保佑也僅僅是他吳直的性命而已,其他都是血淚。曾經連船上百,部眾數千,官兵圍剿追殺,海上風暴,加上水手傷病,到五島的時候隻剩下船一艘,船員數十,沒有貨也沒有錢,那時艱難可想而知。”
崇文笑道:“那仴國沿海恐怕要倒大黴了。”
柴德美說道:“若他劫掠仴國海岸,仴國從此多了一股大康水軍,卻沒有了繁盛平戶。”
崇文越來越對這個奇人感興趣,他問道:“他又是如何做的呐?”
柴德美說道:“他跟鬆浦信韋說,他找到了寧波直航平戶的航線,隻要鬆浦黨給他貸款,他就能讓大家發財。”
崇文搖頭道:“仴人又不是三歲孩子,豈能信他?”
柴德美說道:“鬆浦黨自然不信,可是吳直養子毛海峰,舶長徐唯學自願留在平戶為質,若船不回來,任由鬆浦黨處置。鬆浦信韋敬佩中華水手義氣,就真的給了吳直貸款。
吳直拿著這些黃金回到大康,不僅帶了滿滿一船康貨,還帶回了10餘艘康船,都是殷實的大康海商。從此這條航線日益繁盛,成了黃金航線,康商和鬆浦黨也成了牢不可破的盟友。”
崇文笑道:“牢不可破?仴國這鳥地方有牢不可破的朋友麼?”
柴德美說道:“若僅僅是開通航線,引來康商貿易,還不足以稱奇。吳直還對鬆浦氏好言相勸,讓他們不要收帆彆錢,不要肆意劫掠,要保護康商,建設平戶。鬆浦信韋言聽計從,20多年間,無數康商在平戶開堂設店,紮根仴國,平戶想不繁盛都難。這都是源於鬆浦黨信任吳直,可以說平戶港就是鬆浦信韋和吳直二人所建,他們早已是一體,大出海以為他們還可能反目成仇麼?”
崇文默默喝了一口燒酒,覺得一股火從口腔到腹腔,渾身都熱起來。這位吳直實在是目光遠大的雄才,可惜大康因為見識短淺,把他逼成了盜賊,還富強了鄰國,為害了大康,這真是何苦啊。
如果有一天重回南京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扔掉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眼前的事情是用新航線立足仴國,先保住龍王島這些人的小命。前人既然能夠做到,自己為什麼做不到?可是新航線必然和舊航線發生衝突,琾城的繁榮就意味著平戶的衰落,自己又該如何說服吳直和鬆浦黨呐?
良久,他才接著問老柴:“平戶的康商都是吳直一黨麼?”
柴德美笑道:“因為五峰船主開拓了平戶航線,救了無數海商,也救了無數織工蠶農,他當然威望最高。但是商人言利,也不可能各個唯五峰船主是瞻。
平戶商團大體分成四夥,其一當然是歙縣幫,大都是早年跟隨吳直的老兄弟,吳直義子毛海峰替他打理生意,其餘還有葉宗滿,王汝賢、王鏊父子,徐唯學等等。”
崇文問道:“這個徐唯學是不是阿海的叔父?”
柴德美說道:“正是,我跟阿海聊過,那時候徐家家貧,阿海少孤,叔父徐唯學跟著吳直大海裡掙命,實在無法養育他,隻能把他送到杭州虎跑寺出家。如今,徐唯學也是平戶赫赫有名的人物,家財巨萬,不過我看阿海不太願意投靠叔父。”
崇文說道:“確實如此,我跟他提過一句,讓他在平戶替龍王島經營南蠻貨,他也有這個心。此事以後再說,其他還有什麼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