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之生!
“父親”這個概念在謬生的腦子裡依舊是模糊而陌生的。
白行義作為大學校長,自是公務纏身,並且作為江鄴一家知名私立兒童醫院的第二大持股人,雖不直接參與醫院管理,但由於校長身份使然,每次股東會議必推其作為發言人主持大局,兩個小時的會意,長長的稿子也是煩得他焦頭爛額。
在謬生的印象裡,“父親”留給她的,半夜睡眼朦朧時額頭上煙草味的吻,是清晨梳妝台上話語簡短的小卡片,是飯桌上平和深沉的凝視,以及這個夏末繁星遍布的夜幕下,疲倦的熟睡在陽台搖椅上的男人輕輕淺淺的鼻息。
謬生睡前忘了解小手,半夜裡醒來,打著嗬欠摸索著二樓客廳吊燈開關時,隱隱約約聽見搖椅吱吱嘎嘎的聲響。她半眯著眼走過去,驚訝的發現是爸爸。
星光下他的側臉反射出幽幽的藍光,嘴唇上的青黑的髭須時隱時現。
她小心翼翼的湊過去,雙手捂住嘴鼻,生怕呼吸聲驚擾了他的美夢。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她的爸爸,她發現爸爸睡著了卻皺著眉頭,長長的睫毛偶爾會顫動一下,高挺的鼻梁下方,薄薄的唇瓣微微張開。她聽見爸爸輕微的鼾聲。
她一隻手仍是捂住嘴鼻,另一隻手伸過去輕輕幫爸爸撫平眉梢,但卻發現沒有用,不一會兒它們又擰在一起。
她想大概是爸爸做噩夢了。
原來大人也會做噩夢的呀。她做噩夢的時候總會敲響小係的紙窗戶,然後在小係不滿的嘟囔聲裡鑽進她的被子。之後小係會輕輕拍著她的背,唱著兒歌哄她入睡。
小係說她隻會唱《小星星》,不會唱《搖籃曲》,警告她不許挑三揀四,湊合著聽。
她還真的挺湊合,小係唱了兩三遍,她就沉沉睡去了。
那些年她的夢裡,總是灑滿星光。
然後在這片繁星下,她學著小係的樣子,輕輕拍著爸爸的背,銀鈴般的童聲柔柔的響起。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白行義在謬生撫摸他眉毛的時候就已醒來,隻是他不敢睜開眼睛,他怕打破這份來自女兒怯怯的關懷。
他在謬生唱歌時緩緩把眼臉張開一半,謬生白色的短發被星光染成了銀白色。然後他微笑著睜開雙眼,凝視著謬生驚慌錯愕的瞳孔。
他覺得他看到了此生最璀璨的星。
“······爸爸”謬生本來以為是自己動作笨拙,唱歌跑調驚醒了爸爸,不過在看到他臉上慈祥的笑容時總算鬆了口氣。
“我們謬生唱歌真好聽呀,”白行義坐起身來,拍了拍大腿,“來,坐這。”
謬生乖乖的坐上去,她聞到爸爸身上的香煙味道。
“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
“我,我起來上廁所。”
“上了麼?”
“呃,還沒。”
白行義“撲哧”一聲笑了“那你還不快去,秦奶奶最煩尿褲子的孩子了。”
“呃,突然不想了。”
這下白行義笑得更厲害了,寵溺的揉揉謬生的小腦袋“哈哈,我的乖女兒喲!”
“······爸爸,外頭涼,你進屋睡吧。”謬生怯怯的提醒。
“好好好,爸爸聽你的,”然後白行義似是想到了什麼,“乖女兒,你知道麼,你原來還有個名字的,叫‘白素貞’,我們都叫你‘素素’。”
“白素貞·····素素·····”謬生仔細思索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我知道,白娘子,師父講過!爸爸你也喜歡聽白娘子的故事麼?”
“不是爸爸,是媽媽。”白行義脫口而出,正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連忙反應出有些不妥,仔細斟酌後,方謹慎說出“是媽媽喜歡白娘子。”
他怕謬生在這個問題上產生過多興趣,於是連忙轉移話題“你說的師父,是慧音大師麼?”
“嗯。”
白行義突然有些惆悵。
他想起數年前那個歸家的夜晚,怒發衝冠的白褚在打翻桌上的墨水時嘶吼的那句“我問你,這孽障該叫我什麼,該你媽什麼?是“爺爺奶奶”呀,還是“外公外婆”?!!既然那麼決然的斷絕父子關係出了國,現在這副悔不當初的模樣又是為何?!你和容恩不要臉,我要臉行麼,我還要我這張老臉!我怕人家說三道四,我怕人家表麵上尊敬,背地裡嘲諷,行不行!!你他媽的給我滾,我早就沒你這個兒子,我也沒有女兒!!!”
“‘謬生’,為什麼是‘謬生’呢?”白行義喃喃自語。
然後他聽見謬生輕輕鬆鬆的說“師父說的是‘荒謬的誕生’。”
白行義笑了,笑得那樣苦澀。她們那樣毫不遮掩對過去的嘲諷,又置他的心情於何地,又置謬生的將來於何地。
少頃,他換上一副神秘的表情“師父說錯了,這是爸爸給起的名字,爸爸才知道意思。”
然後他滿意的看到謬生好奇的眼神。
“‘最荒謬的莫過於生氣’。爸爸想讓謬生永遠快樂,沒有什麼能讓她生氣。這就是真正的含義。”
幾年後在語文課堂上學到“荒謬”這個詞語的謬生心想,爸爸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不然她在新生入學時的自我介紹,不知會鬨出多少笑話。
但她永遠忘不了。
那是師父在她懵懂的時候刻在她心裡的句子。
荒謬的誕生。
她從不覺得師父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