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走金飛、星霜荏苒,想到這長得可怕的時光,海雲感到壓抑。
“先不說這些了,聽得人胸口悶悶的。”
海雲自討沒趣,擺手岔開話題。
“既然‘五俠頌仙’為真,那‘化靈丹’應該也有用。你那位杭師傅真有辦法解開嗎?連白無雙都沒辦法。”
“白無雙所言就一定為真?”
萬山對杭黎瓔很自信,對白無雙更加嗤之以鼻。
“白無雙不過是靠著仙賜法寶狐假虎威,再說了,他可能早就偷看了秘籍呢!”
看萬山沒有細說杭黎瓔身世的打算,海雲無可奈何,把希望寄托在身份不明者上,他心裡沒底。
他讓萬山把秘籍拿出來,想再嘗試能否解開,結果又費了半天時間。
秘籍外總有一層薄霧圍繞,任憑他用多大力氣也掰不開,簡直像是用徒手撕開頑石,隻有超出凡人的蠻力才可能打開秘籍。
“這東西大概就是仙氣、或靈氣……”海雲指著稀薄的霧說道,“跟墓穴裡見到的李尹貞和黑霧應該是相同類型的東西。”
“嗯。大概是吧。”
萬山對修仙無感,她分不清仙氣和靈氣,聽說還有真氣。反正都是呼吸進出的氣,何必取那麼多稱呼,麻煩死了。
她興趣缺缺地看著海雲,在黑暗中,那對稀罕的灰眸如貓眼一樣靈動,仿佛能從裡頭透出光來。
小時候她常常因這雙異於常人的怪瞳而被同齡人嘲弄,也因此,養成了她那離經叛道的性格。
“‘噬靈’……”海雲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李仙人說那些冤魂是‘噬靈’,也就是專門吞噬靈魂的鬼怪嘍?為何它們吞走了師傅贈予我的匕首?”
“那匕首是什麼來曆?”
“我八歲那年,師傅贈的防身武器。那些日子師傅得到舊友贈送的玉石,隨後就請工匠打造成玲瓏渾玉珠鑲在匕首柄上以作紀念,不過用起來有點兒硌手,剩餘部分似乎被他用作裝點家具了,我記不清了。”
“你從小就在遊雲習武?沒有家人?”
海雲低垂眼簾“我五歲那年與父母分彆,獨自上山,從此不曾見過他們。”
“這樣啊……”
海雲平靜問道“你知道那時江南發生了何事?”
“十二三年前?”
海雲點頭。
萬山恍然大悟“高昉叛亂。”
當年,鎮守陽龍城的龍驤將軍高昉遭皇帝段煢猜忌,皇帝要求他回京擔任閒職,頤養天年。高昉擔心一去不複返,於是抗拒聖旨,以抗擊東海倭人賊寇為由留任陽龍城,此舉加重了皇帝對他的猜忌,致使君臣之間嫌隙愈發擴大。
一日高昉騎馬穿過陽龍城集市,聽見童子吟唱歌謠“端殳折,草無回,豔陽高,方可升。”
高昉知道歌謠傳入京城,自當引來殺生之禍,於是立刻回府,當即起兵造反,以“清君側”之名進攻京城,而遊雲峰東方綿延千裡的丘陵地帶就成了戰略要地,一時間塗炭生靈、大地蕭條。
戰爭之後的事便眾人皆知了。
高昉的割據政權被擊敗,滿門抄斬;段煢在宮廷政變中遭毒害,勉強撿回性命後失足落水而亡;輔政大臣王孟、左將軍王疏兩兄弟扶持年僅八歲的小皇帝段戩登基,自此把持朝政十年有餘。
時過境遷,如今皇帝成年,為掌控實權,京城乃至天下恐怕又少不了一場動亂。
海雲還想過修仙避世,現在看來,逃不了了。
“當年,和彆人一樣,我家也卷入戰爭,高昉四處征兵,我的兩個哥哥頂替父親上前線,再也沒了消息。許多人逃進山林躲避戰亂,可那時山賊猖獗,趁火打劫,父母隻好領著我和妹妹去遊雲尋求庇護。
“但遊雲避嫌,謝絕一切來人,所幸當時還未成掌門的師傅見我有習武前途,才接納我獨自入門……
“兩年後,戰爭就結束了,我收到父母的來信,當時年幼無知,覺得他們是棄我而去,就不願與他們聯係。等懂事後再回想起他們,又覺得自己修煉多年未成正果,無顏見人,決心至少要踏入仙途再見他們,結果——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海雲落寞苦笑。
“他們一定認不出我了。”
“胡說,怎會有父母認不出親骨肉的?你父母乃大運之人,你早就該回去一程了。”
海雲目光炯炯“等此事辦完,我就回去找他們,讓他們親眼看看成為修士的兒子,成為修士的哥哥。”
萬山含笑不語,心中卻是滿意。
“你父母是做什麼的?”海雲問道。
萬山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父親曾狩獵為生,不過是個大器晚成的獵人。”
“獵人也能大器晚成嗎?”這說法聽著新鮮。
“要知道,善良的獵人是捉不到獵物的。”
她仰望甲板,語調柔和,打開話匣子,說起了從前——
“小時候,我喜歡跟父親上山捕獵,那林裡多得是麂子和大角水牛,我跟在父親身後在森林裡尋找麂子的蹤跡,它們跟人不一樣,是喜歡走回頭路的動物,隻要發現麂子的腳印,在周圍布上套就能抓住它們。
“可父親太心軟,他用的網是縫縫補補的,稍微掙脫就能跑掉,每當他看到被麂子後蹄踹爛的麻繩網,都格外釋然,簡直生怕麂子落入陷阱;而且他也從不用弓,嘴上說著會惹到大蟲,其實就是不想射殺麂子。
“傍晚,獵人歸家,彆人家的男人背著麂子和水牛,小孩拎著兔耳朵,唯獨我們兩手空空,幾乎次次如此,母親氣不過,又恰恰喜愛父親,喜愛他的善心,愛得不得了,兩口子隻是拌嘴。鄰裡的好心人會把獵物送到我們家——父親兒時淺學了岐黃之術,治好許多疑難雜症,在鄉裡攢了點名望。”
她眼眶有些濕潤,氣息蠕蠕。
“後來……
“母親產厄去世了,弟弟也沒活下來。那以後,父親的心就冰冷了,他開始殺麂子,先是用陷阱,過了一年半載,他不滿足守株待兔,而是主動獵殺動物,於是背行囊、持弓箭,一進森林就是十天半個月,他很有耐心,尋蹤布陷,射殺宰割,之後拖著野獸的屍體回來,渾身血腥,洗不掉味。有一年鄉裡有虎食人,他還上山殺了兩隻,野獸自此不敢靠近道路。”
她低下頭,凝視艙板。
“他跟我說,他恨自己,如果當年他多捕獵,讓母親多吃肉,她就不會難產死了。”
海雲喉嚨有些哽噎,一時說不出話,隻得抿嘴點頭,表示自己還在聽她說。
“沒過多久,他就把我送入密麓霞府,要求我學習武藝,強健體魄,好活久一點,我都認真照做了。這些年我功法大成,算是了卻他一樁心事,他不再沉默寡言,很少再上山捕獵,平日就去森林刨草藥,給門派藥材,過得有滋有味。”
萬山喃喃細語,“本想著他能回歸正常日子,沒想到有突遭橫禍,不知染上了什麼怪病,實在命苦……”
海雲鄭重其事道“放心,我定會把秘籍送到密麓霞府,就算拿刀逼迫,也要讓那歐陽靖熙煉出丹藥!”
萬山破涕為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彆嚇著他,那家夥連劍都提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