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魏行貞又躲在山間聽琴,妙微頻頻錯音,聽得魏行貞很是不爽,再次化作一個青年上前指點。
彼時,年輕的妙微冷笑了一聲,說你這隻狐狸天到晚蹭我的琴也就罷了,現在還學會班門弄斧,跟我指指點點。
魏行貞一怔,這才意識到眼前人不僅認出了自己,而且早就知道他在附近,隻不過一直沒有點破罷了。
自那之後,他與妙微亦師亦友,妙微視他為知音,將自己的琴技曲譜傾囊相授。
竟陵城外的西江水不舍晝夜地流逝,妙微在二十六歲那年罹患惡疾。
生死有命,即便是曆世八千餘年的大妖,也留不住他在中土第一個、也是當時唯一的一個友人。
妙微在死前萬念俱灰地與他交談,“這樣的世道根本配不上我的琴……我要放一把火,把它們都燒了……你能幫我,最後一個忙嗎?”
大火燒了整整三日,妙微的屍骨在烈火中化作灰燼,但魏行貞還是出於私心,護住了兩架獨幽。
那些前來救火和斂屍的人們,在灰燼中發現獨幽琴時,紛紛露出了恍若目睹神跡的表情。
魏行貞在遠處望著,心想如果妙微還在,望著這樣的情形,他一定會刻薄地在一旁取笑嘲諷。
但妙微畢竟不在了。
在沉默地送彆友人以後,魏行貞無法再在竟陵待下去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變得讓他難以忍受。
妙微的死讓他再一次被人的羸弱和易損震驚。
人間一切如露如電,他在妙微的身上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遺憾和傷感。
或許是因其壽命的短暫和他琴聲裡對永恒的讚頌促成了如此強烈的對比,仿佛妙微早就知曉自己在這廣博宇宙之中微不足道的位置,但他忍受著卑茫,仍要抬起頭直視驕陽。
在那之後,魏行貞行走世間,便很少再被人認出是妖非人——仿佛一夜之間,他明白了人的喜怒哀懼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行貞,在想什麼?”
馮嫣的聲音忽然將魏行貞再次拉回到當下。
他再次抬眸望向馮嫣的眼睛,突然想起了許多方才想不起的事。
他想起那年在岱宗山遠遠望著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總是一個人在山野間出沒,獨自待在險峻的崖邊,與深淵彼此凝視;
想起她寡言少語地坐在樹蔭下,和對人群的厭倦神情;
想起她赤著腳在幽深的叢林間飛奔,啜泣著跪倒在神木之前,低聲說自己終於交到了第一個好朋友。
她還有許多話沒有和那個好朋友開口,還有許多有趣的想法,想要與那個好朋友一起嘗試。
他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她還沒有學完。
然而夏天已經結束,她就要返回長安——
“求您幫我降一場雨,讓我再在山上多待一段時間……”
那一瞬間,特意前來行凶的魏行貞,突然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孤獨擊中了。
他站在樹後,在暗夜中凝視著馮嫣單薄的身影,忽然覺得替這個小女孩下一場雨,似乎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