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軍被改名的前夜,浮光已經將近四十歲了。
她帶著這些年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小隊,連夜逃出長安。
彼時孫叔同已經以某種手段將附身於馮稚岩身上的妖孽,鎮壓於六符山的地底,而他麾下近百萬的將領士兵聚集在長安一帶,等候這位即將禦極的新帝論功行賞。
淩霄軍隻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支,甚至稱不上是嫡係。
深夜,縱馬飛奔的浮光什麼也沒有帶走,除了九麵繡有淩霄二字的舊旗——在協助孫叔同一同鎮壓妖邪之後,她等著孫叔同下旨為馮稚岩與淩霄軍正名。
短短十年間,馮稚岩的名字已經從一個禁忌變得無人問津。起初人們在提及它的時候,還會想到弱水之禍,然而到了後來,那些曾經由浮光親眼目睹,親自見證的功績被張冠李戴,甚至根本不被承認它們曾經發生過。
死去的人不會說話,曆史總是由活著的人在書寫。
那個從巫山走出的年輕女將,那支在反抗舊楚路上幾曆艱險,最早攻破長安的正義之師……應當得到屬於他們的榮耀。
不論馮將軍在獨自進入岱宗山以後究竟遭遇了什麼,那些留在戰火中的腳印,是她陪著馮稚岩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更是她這些年來即便拚儘性命也一直在維護的星火。
她不能容忍孫叔同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支隊伍改名,更不能容許孫叔同縱容那些詆毀淩霄軍的小人在軍中恣意橫行。
為了這件事,她在私下裡不知和孫叔同吵過多少次,然而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清,原來孫叔同要的就是將他們的存在徹底抹除。
他先是縱容那些謠言,讓那些無恥至極的臟水蓋過原本顯耀的功勳,而後再不痛不癢地各打五十大板,將爭端引向武將們的爭功。在激烈的爭執與源源不斷的流言之中,馮稚岩的名字被消解,淩霄軍則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話。
沒有人再提及多年以前的弱水之禍,好像那隻是被幻想出來的災難。
麵對比自己小十幾二十幾的年輕人,浮光試圖描繪那些從地底深處驟然湧出的漆黑河水——那是漆黑的水,又是灼熱的火,它們帶著劇毒與驚人的熱量,流經之地,寸草不生。
年輕人笑著擺擺手,私下裡取笑她至今也不肯承認自己是跌入了幻境,被舊楚的禁厭師耍了個團團轉,才會把這種不存在的事情當真。
她跑了許多處原先弱水泛濫過的地方,企圖搜集各地的地方誌去重現當年馮稚岩率領眾修士抵禦弱水的情形,然而僅僅是過去了數十年,她已經找不到記載當年事的隻言片語了。
所有的記錄都驚人地一致——有舊楚禁厭師作亂,引數州百姓同陷一夢,自相殘殺,縱火焚山,以致千裡焦土,不見雞鳴。
當年曾親曆弱水之禍的百姓,有半數在戰亂中死去,還活著的大多是靈識未開的普通人。
他們的眼見是「受到蠱惑」的,他們的所聽是「不足為信」的,他們是如此地脆弱,如此地需要保護,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上天的眷顧,遑論看清當時的真相幾何。
去過的地方越多,浮光的絕望越重——她不知道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又是如何發生的。
等到終於明白自己早就無力回天的時候,浮光決心趁夜出逃。她要一個人回去巫山,回去她與將軍當初一同走出的家鄉,即便天下人都不記得也無妨,她仍舊可以將自己看見的一切寫下,如此,天地之間總還是有人會記得曾經有一位與冬日淩霄伴生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