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去找了鄰村的種牛配種,後麵的事情就越來越玄乎,”男人表情複雜,“先是我幺兒高燒不退,我母親守了好幾夜,又去請了城裡的大夫,好容易才把人留住,結果接下來我母親又好端端地跌斷了腿,我老婆和我另兩個女兒在縣城,前幾天托人給我們送信,說她們住的地方走了水,三個人差點沒了命,我自己前段時間也遇上過山賊,差點就——”
男人輕籲了一口氣,“我怕這事引來非議,前段時間專門去了天箕宮一趟,想求個庇護,結果那邊的道長聽了細情以後,說他們也沒法子,聽裡正大人說,您老從前是天箕宮的天師,您能不能——”
男人說著就給杜嘲風跪了下來,杜嘲風“哎呦”一聲,將男人扶著。
“先彆急啊,我看看,我先看看。”
屋子裡,一盞燈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一個身型佝僂的老太太提著燈,在小女孩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老人向杜嘲風深深一拜,又講了些細情,然後男人拉開牛圈的木欄,與杜嘲風一同走了進去。
“還沒生啊。”杜嘲風看了一眼。
“左右就是今晚了。”男人說道,“我們之前商量著,可能就是這小牛有問題,想等它生下來先宰了——但又怕冒犯了什麼不該冒犯的東西,可犯愁了。”
“那就等著。”杜嘲風拖來凳子,“我陪你們一起等,好吧?”
小女孩端了杯水過來,“天師,喝茶。”
杜嘲風接過杯子,笑道,“真乖。”
“乖有什麼用,還不是賠錢貨。”一旁老人喃喃道,“老四的媳婦不爭氣,生了三個都是女兒,儘讓人看笑話。”
一旁的男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杜嘲風低頭喝水,權當沒有聽見。
過了一會兒,杜嘲風感覺氣氛有些壓抑,又道,“剛才你說你夫人和另外兩個女兒都在城裡,是在洛陽嗎?”
“對。”男人點了點頭。
“她們在洛陽做什麼?”
“在洛陽書院——”
男人話還沒有講完,一旁的老人突然厲聲嗬斥了他一聲,男人哆嗦了一下,不說話了。
杜嘲風看了看他們,“我……是提了什麼不該提的事嗎?”
“沒有沒有,”老人誠惶誠恐地回答,她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不敢隱瞞天師,家裡兩個孩子在洛陽書院讀書,她們的娘跟著做陪讀,已經兩年了。”
“哦……”杜嘲風眨眨眼睛,“好事啊,這為什麼不能說?”
“哪有女孩子出去拋頭露麵的道理,還是去書院這種地方,這要是回來被旁人知道了,以後不好說媒,讀了書的心氣都高,吃不得苦,也沒人敢要。”老人低聲道,“還請天師體諒,萬一有人和您閒談,您千萬彆說漏了。”
杜嘲風皺起眉,繼續低頭喝茶。
一旁的小姑娘突然抬頭,“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呀?”
“後天。”男人答道。
杜嘲風一怔,“……是不讀書了?”
“嗯,不讀了。”
“那不好——”杜嘲風的脖子微微後仰,“都已經讀兩年了,再讀一兩年就能參加科舉了吧?要是孩子爭氣,到時候再謀個一官半職——”
“原本是要參加今年秋試的,”男人說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朝廷說今年的女子試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害羞地笑了笑,“我看村裡的書塾今年也分開了,男孩子還在原來的學堂,女孩子分去另一間。”
“……這又是為什麼。”
男人有些不確定地望向母親,“說是……‘因材施教’,什麼的。”
“對,”一旁老人接道,“男女有彆的規矩還是得從小開始立,我專門打聽過了,兩邊到時候學的東西不一樣,給女子的那間用女德、女訓作教本,能教人識文斷字——這便夠了。”
說著,老人輕輕撫摸了一下小姑娘的頭,“你不是一直吵著要跟姐姐一樣去學堂嗎?到時候要用功,知道嗎。”
小姑娘是懂非懂地望著祖母,點點頭。
老人歎了一聲,“這世道真是亂得太久了,好些事,放從前教都不用教,人就懂了。大家坐在一起,和和氣氣,規規矩矩,現在真是不同了……”
老人看向自己的兒子,冷聲道,“等你媳婦回來,我要給她好好立立規矩。”
男人又笑了笑,不說話了。
母牛忽然倒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蹬了蹬腿,杜嘲風俯下身,小牛的腦袋已經露了出來。
整個生產非常順利,小青牛落地不到一個時辰,已經能站起身,母牛正伸出舌頭給它捋毛。小姑娘覺得神奇極了,渾然不覺牛圈中的臟和臭,蹲在旁邊看著。
牛圈外,杜嘲風與家中的兩個大人一番長談,這隻招災的小青牛他會抱走,但接下來三年,家中絕不能起口角,否則邪祟還會回來。
男人顰眉,有些膽怯地看向母親,老人也著實被這件事驚了一驚,半晌才道,倘是如此,那接下來三年,隻能去另外幾個兒子家住了——畢竟家裡的這個媳婦她橫豎都是看不慣的,若住在一塊兒,絕不可能平靜。
臨行前,杜嘲風還想給這家人一些買牛犢的錢,男人才伸手要接,又被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在老人的堅持之下,杜嘲風最後收了他們一貫銅錢。
天蒙蒙亮,杜嘲風牽著小牛從這家人的院子裡走出,他長籲一口氣,這一晚上聽到的話聽得她頭昏腦脹。
這下終於清靜了。
沿著無人的小道,杜嘲風慢慢往外走,忽地身後又傳來一陣叫喊,那家的小姑娘大喊著“天師”追了出來。
“怎麼了?”
“您東西——掉了!”小姑娘的手裡高舉著一張信紙,杜嘲風接來一看——喔,正是寫著紀然和小七住址的那張。
“謝謝你啊。”杜嘲風接過信,蹲了下來,小姑娘轉身就要跑,他連忙道,“先等等。”
小姑娘兩手背過身去,“還有什麼事,天師?”
“幫我轉交一樣東西,給你母親和兩個姐姐,好嗎?但是不能讓你父親和阿婆知道。”
小姑娘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杜嘲風從行囊中取出一錠銀子,“知道怎麼藏東西嗎?”
“知道。”小姑娘小聲回答,“把東西藏到灶台後麵。”
“你們家平時都誰做飯啊?”
“我娘在的時候是我娘,我娘不在的時候,是我爹。”
“哦。”杜嘲風點頭,“蠻好,那就藏灶台後麵。”
揮彆小姑娘,杜嘲風又繼續朝前走。
這一整日,陰雨蒙蒙,杜嘲風行至河邊,見有漁人麵覆鬥笠,靠在船上睡覺。杜嘲風上前喊了一聲,船夫起來,睡眼惺忪地問他去哪兒。
杜嘲風想了想,將手裡的地址念給他聽,船夫聽罷,連連擺手,說他最多就走這附近的幾個村落,真要南下千裡,杜嘲風得先去臨近的一處碼頭,那裡有大客船——他可以載人去那邊,不過今天江上有濃霧,要出行的話,得加錢。
杜嘲風抱著小牛上了船。
江麵霧氣浩渺,讓人一時間分不清天與水,船走得很慢,船夫們不時引吭高歌,如此一來,相隔老遠,彼此就能聽見對方的位置。
霧氣中,杜嘲風忽然也來了興致,他蚊子哼哼似的起了調,對著水天一色的江景哼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
共潮聲,月凝靜也
問——萬千裡何處春江不月明
繞芳甸宛轉粼粼
亂朦朦月如霰照花林
覽江天成一色澹無影也
那裡有白沙在汀
渾不覺飛霜舞
但隻見——懸空皎皎孤月輪
唱罷,杜嘲風低下頭,懷中小牛已依偎著他的手臂,沉沉睡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