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騙你。”他說,“我以前跟大部分人都一樣,年少輕狂,淩雲壯誌,高傲得很,自以為是,總覺得一切儘在掌握之中。”
“那時候我身邊還有很多誌同道合的朋友,我們都在朝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前進,雖說過程無比艱難,要時刻麵臨死亡的威脅,可能今天還在一起說話的人,第二天便屍骨無存了。”
“但不可否認,那段青年時光是我漫長人生裡最恣意,最快樂的時光,後來”
侯涅生頓了頓,似乎是在回憶那段過往,他輕笑一聲,再開口卻多了幾分無奈,“後來啊,我們的目標實現了,但作為代價,在目標達成後的極短時間裡,我所有的朋友,包括僅剩的、可以稱為家人的弟弟都先後離我而去。”
“短短幾載,就隻剩我一人了。”
黑夜手上的動作一僵,想到侯涅生那對生死了無所謂的態度,隱隱猜到了接下來的發展。
而不知為何,在侯涅生說起那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時,他的心口開始隱隱作痛,像有把無形的匕首抵在心臟處,緩緩刺入。
黑夜咬了下唇,將這莫名的痛楚忍下,繼續聽侯涅生說話。
“從那以後,我再無人可把酒言歡,策馬馳騁,更無人值我交予後背,生死相隨。我不曾體會過風月,僅剩友情與親情也全部消失不見。”
“而當我知道所謂的儘在掌握隻是謊言與騙局時,我累了,也倦了,那個百廢俱興又太平將至的世界於我而言毫無意義,人間不屬於我,也再不需要我,死亡和地獄才是我的歸所。”
“在那裡,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他們一直都在等我。”
黑夜將吹風機開到最大,猛烈的熱風瞬間蓋住他痛苦的呼吸聲,不同於先前匕首抵在心口的疼痛,現在匕首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心臟,壓抑,沉悶,幾近瀕死。
他抿了抿嘴,聲音也透出一絲痛楚,“大影帝,你自殺過,對嗎?”
黑夜的聲音很輕,在吹風機功率最大的噪聲下被完全改過,但侯涅生依舊聽見了,他“嗯”一聲,又道“而且不止一次,我的愈合能力你見過,想死掉實在太難了,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研究怎麼搞死自己。”
確實很糟糕,搞糟到讓人無法想象當時的場景。
頭發徹底吹好了,黑夜將吹風機關掉又丟在一側,徹底支撐不住跪坐在了侯涅生身後,手指插在他發絲間緩緩滑下。
大手攥住心臟的力道越來越大,這股莫名的痛楚要把黑夜壓垮了,以至於手在發絲間滑落的動作都無比虛弱,直至整個徹底滑落都沒有碰到侯涅生的身體分毫。
這動作又像他在不忍觸碰,怕麵前的一切隻是假的,碰到了,也便碎掉了。
“那後來呢,你為什麼不繼續了?”黑夜啞聲問。
話音落下,他心口的疼痛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一種如深淵般壓抑的情緒,更知不為何,明明侯涅生就在身前,他卻迫切希望見到這人的臉。
黑夜起身下床,幾乎走到侯涅生麵前,直勾勾盯著他的臉,似乎在匆忙確認什麼。
“我最後一次自殺隻差一點就成功了,但可惜在最後關頭被人救了回來,而自殺手段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再使用第二次了。”侯涅生也直直看著黑夜,任由他打量自己,“死不掉,便繼續活著了。”
侯涅生過往很長,但又很短,短到幾句話就勾勒完了,裡麵的歡聲笑語太少,少到連隻言片語都不用就結束了。
縱使侯涅生的言語平淡,依舊無法掩蓋其中的孤獨與絕望,黑夜直勾勾盯著麵前這人,終於從那如深淵的情緒裡走了出來。
此時,這人被頭頂的暖光勾勒得柔和,長發隨意披散開來,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撥弄兩下,眉間含著淺淺的笑意,看向他的眸中水波婉轉,又映著微暖的光,仿佛春日裡被午後陽光照耀的淺潭,溫暖柔和到讓人看了便無法再離開,心甘情願地深陷其中,就此沉淪而無法自拔。
黑夜在侯涅生身上尋不到半點過往渾噩的模樣,這人似乎在歲月間逐漸釋懷,將所有的陰霾與苦痛都徹底咽了下去,終於用最好的姿態來到了自己麵前。
黑夜不明白自己為何生出這樣的感慨,又更加好奇侯涅生被人救回來後發生了什麼,才能致使他笑著能走到今日,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突然,他的心再次疼得厲害,壓抑的情緒也一同湧來。
“你”黑夜咬牙想追究到底,而侯涅生卻突然抱住他,將他攬在床上抱在懷裡,“後麵的故事需要你自己來探索,那是秘密的一部分。”
黑夜一愣,侯涅生又將他的頭按在自己頸窩處,又輕輕摸著他的頭發。
因這疼痛與情緒,黑夜沒在第一時間掙脫侯涅生,被他抱在懷裡,聽著他的問話。
他問“我雖然活著,但也隻是活著,我活得太久了,連感情都變得麻木,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某句話嗎?”
黑夜的思緒開始轉移,那疼痛與情緒也開始逐漸消退,片刻之後便想起侯涅生指的是哪句話了。
你該慶幸自己活得像人,還會因生死彆離牽動喜怒哀樂。
黑夜輕呼一口氣,有些疲憊地說“記得。”
話音落下,侯涅生將黑夜抱得更緊了,他們離得太近了,黑夜能感受到這人熾熱的胸膛,還有鮮活跳動的心臟。
在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裡,侯涅生又道“我活得太久了,對我來說禮貌笑容乃至謙恭都隻是浮於表麵的偽裝,真實的我早已在歲月間麻木和腐朽。”
“我很難再被真正牽動情緒了。”
這明明是正常人的心跳速度,但黑夜卻覺得它跳得無比厲害,幾乎要蹦出來了。
“除了皮囊,我哪裡都不再是人,但於我而言,你是例外。”
“明淵,你是世間唯一可以牽動我喜怒哀樂,將我重新變回人的人。”
這是侯涅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卻沒想是在這樣的情景下。
這一刻,黑夜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惡意消失不見,剩下的隻有周身的一片空白,還有耳畔持續不斷的心跳聲,心口僅剩的一點痛苦也可以忽略不計。
黑夜再次輕呼一口氣,他確信現在一切已經超乎本能。
他想抬眼看看侯涅生的臉,看看侯涅生說這話時到底是怎般表情。
可侯涅生抱得太緊了,黑夜用力抬眼,視線也隻能落在他白皙的脖頸,上麵的細小刀口早已消失不見,光潔如初。
在黑夜的感知裡,侯涅生是空白的。
他想,如果自己能感受到善意,會從此刻的侯涅生身上感受到什麼。
是如他所言洶湧澎湃的愛意,還是逢場作戲的謊言
下一秒,黑夜竟是無比慶幸自己什麼都感知不到。
感知不到的話,真真假假,不再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隻要他覺得是夠了。
侯涅生依舊抱著黑夜沒有放開,而黑夜也徹底適應了這個擁抱。
對黑夜來說,擁抱已經是件非常久遠的事情,他小時候不知道什麼是惡意,隻知道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帶著不好看的顏色。
每個人都有不好看的顏色,那便是惡意,即使這惡意不是針對黑夜的,他仍舊感到不喜,會本能拒絕彆人的擁抱。
黑夜想了好久才想起上一次擁抱是在什麼時候,是他剛從那滿是惡意的精神病院出來時,爸媽和姐姐朝他跑來,迫切地擁抱了他。
即便他們身上也有惡意,但和身後的病院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黑夜也便沒有拒絕。
從此以後,十多年來,黑夜就沒有過這般親密而溫暖的接觸了。
現在,黑夜再一次被人擁抱,這擁抱是暖的,而且擁抱他的人看不到任何惡意的同時又是隻屬於他的。
這是隻屬於他的擁抱
黑夜第一次覺得自己喜歡被人擁抱,喜歡被擁抱時的感覺,他沉默片刻又很快接受現實。
彼時心口說不上來的疼痛徹底消失不見,壓抑的情緒也一掃而空,黑夜將手輕輕搭在侯涅生的腰上又伸到他的脊背處。
他正式接受了這個擁抱並予以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