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6章火中取栗(五)
忍城又稱漂浮之城,如今這個綽號因為此前石田三成的水攻變得更加名副其實。隨著“石田堤”的崩潰,忍城附近變成了一片澤國,雖然石田三成率領的豐臣大軍因為荒川河水的泛濫而不得不外撤一段距離,但忍城周邊更是不堪,完全成了沼澤地一般。
此時此刻,隻有對忍城極為熟悉的人,才能靠著腦海中忍城附近的河道記憶,劃著船外出和進入忍城,豐臣軍為了不陷入泥濘沼澤,已經基本停止了進攻。他們準備等幾個大晴天過去,夏日的曝曬將沼澤地的水分蒸發再恢複進攻。
趁著這樣的機會,忍城總大將得以率領其親信馬回眾臨時轉職為醫護,為受傷的武士、農兵進行救治和護理。
馬回眾居然能當醫護人員使用?這看起來實在有些古怪,因為在此時的日本,馬回乃是一軍本陣的警衛力量,負責本陣指揮機關的安全,類似於後世的機關直屬警衛隊。
根據戰國大名軍團編成的《陣立書》的記載,馬回眾主要是由總大將的直臣團構成,是最忠誠的部隊。
馬回眾中最有名的,當數織田信長的赤幌眾(赤母衣眾)和黑幌眾(黑母衣眾),後來成為“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利家當初就是以赤幌眾起家的,而名將佐佐成政和河久秀隆則是黑幌眾出身。
後來,豐臣秀吉也仿照信長的赤幌眾和黑幌眾成立了自己的警衛部隊黃幌眾。而德川家康軍中,馬回則被稱為旗本,由神原康政、本多忠勝、鳥居元忠等一大批名將率領的家康的親衛隊“旗本先手役”作為德川軍中戰鬥力最強的精銳部隊,屢次在戰鬥中擔當突擊隊。
這樣一支在忍城應該稱得上最精銳、最核心的力量,居然會被忍城總大將當做醫護人員使用?
是的,確實如此,因為忍城的馬回眾全是女子。
她們人數並不多,隻有二十來人,但的確是總大將的直屬兵力,原因是忍城的總大將本身就是女子。
她叫成田甲斐,是城主成田氏長的長女,通常尊稱甲斐姬。姬,在此時的日本主要是公主的意思,再往前溯,則更加“中文化”,指“女臣”也即女官——沒錯,就是直接把姬字左右拆分後的原意。
當然,日本人的公主和中國傳統中的公主有所區彆,如果要簡單點說,大抵某位大名的女兒就會被稱為公主,即某姬。至於真正的天皇女兒,在安土桃山時代已經改稱“內親王”了。
大名的女兒為什麼能成為“公主”、“女臣”、“女官”呢?因為一直以來到現在(戰國末),日本女性的地位其實都還比較高,而這種高度的根源與大明滇、桂土司略有不同,它其實和日本的宗教文化傳統有莫大的關係。
可能很多後世之人都不清楚,日本在鐮倉時代以前,家產的繼承權一般都屬於女性。即便步入以武力為尊的武家時代,女性的家產繼承權也沒有被剝奪,且在娘家得到的家產,婚後並不歸丈夫管轄,其所有權、支配權仍在女性本人身上,妻子甚至還有權繼承丈夫一定份額的遺產。個彆一些武士家族的家督製度還規定,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將成為家督。
即便中國“三從四德”的思想早已在平安時代傳入日本,效果卻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女性仍然受到社會的尊重。即便是中國儒家男尊女卑的倫理綱常輸入程度最登峰造極的江戶時代,女性地位仍然沒有一落千丈、低到塵埃,甚至還掀起了整整兩個世紀的奶爸潮。
另外,女性習武在戰國時代的日本也不是禁忌。日本的女性武士大多是是武家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從小接受武家忠君事主的嚴格教育和軍事訓練,在戰場上能與父兄一起作戰。從平安時代末到江戶時代的八九百年間,著實出了不少知名的女武士。
戰國時代,僅著名的女武士有立花訚千代[注:順帶一提,她的丈夫立花宗茂(原名高橋統虎)還是入贅女婿,且立花宗茂資質優秀,還是高橋家的長子繼承人,但最後還是婿取婚]、本多小鬆、鶴姫等。如今忍城這位總大將甲斐姬,同樣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原曆史上不僅被尊為“東國第一戰華(戰華即戰花)”,其美貌也被譽為“東國第一”。
有的大名,護衛隊就是清一色女性,稱為“姬武士”。幕末時期,會津炮術世家的女兒山本八重,受父兄的影響,立誌學習槍炮術,成年後率領會津的炮兵保家衛國,是當時出名的女武士。在江戶時代,甚至薙刀術也是武家女性的必習武術,用於防身。
當然,女武士在整體占比上仍然是少數,而且並不是所有習武的女性都會上戰場。另外,與花木蘭不同,甚至於當前大明各土司中的領軍女土司不同,日本的女武士不扮男裝,也不穿男式盔甲,她們有單獨設計的盔甲,該穿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哪怕時至二十一世紀,在日本的祭禮活動中,女武士仍然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坦率的說,以全世界的範圍而言,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不同國家因其經濟、政治、文化、風俗等各種不同因素的影響,所表現出的對女性的壓迫、奴役的程度與方式各不相同。但日本女性的地位,可以說是世界史上都絕無僅有的高了。
那這種情況是何以產生的呢?日本有一句歌頌女性的名言:“原始社會,女性是太陽。”以至於日本神話傳說中最核心的神祇——天照大神就是女性。天照大神被奉為日本皇室的祖先以及神道教的主神,也是太陽的神格化,受萬民景仰,地位極其崇高。
日本先後有十代女天皇秉政。不僅第一位女天皇即位的時間早於中國的“大周皇帝”武則天和新羅的善德女王,而且女帝人數之多,在世界史上恐怕也絕無僅有。
這幾位女天皇掌權的時間正值大化改新前後,她們在位期間,在內政、外交和文化方麵頗有建樹,在中央集權製封建國家的建立方麵功績卓著。“女帝的世紀”是日本女性在政治上表現最為傑出的時代。
比起倍受爭議的武則天,日本女天皇整體而言還是非常得到日本史書的好評的。她們與垂簾聽政的慈禧不同,是正式登基的天皇。要知道,日本女天皇中比武則天更狠的也有,比武則天更色的也有。但是,日本的史書對曆任女天皇的統治都給予了肯定。
平安時代,貴族女性對日本文化的發展有突出貢獻。從小接受文化教育的傳統造就了許多才華橫溢的女性,她們幾乎橫掃當時的文學領域。從《蜻嶺日記》、《和泉式部日記》、《紫式部日記》、《更級日記》,到作為日本古典文學代表作的《源氏物語》、《枕草子》等,幾乎全部出自女性作家之手。
假名(沒學過日語的中國人看日文時,除能看懂的漢字以外,不能看懂的那部分日本文字就是假名)這一日本獨有文字也是由女性創造並發展起來的。這相當於說,假設剔除外來的漢字,那麼日本本土文字的創始人也是女性!
任何人、任何群體,其社會地位都不應該指望由誰憑空饋贈,更不能指望恩賜得來。日本女性的地位也是一樣,既有母係氏族社會遺留的傳統,也有日本女性一直以來所取得的成就支持。
在中國以及世界絕大多數地區和國家,隨著農業封建社會取代“采野果”的原始社會,男性地位隨著社會需要勞動力和國家需要戰鬥力而大幅提升,最終快速超越女性,這是社會發展到某個階段的必然結果。
隻是,這個“必然”在日本變得有些神奇,由於天皇家族的“神格”來源於女性神祇,女性的地位得到長期保證,催生了如今姬武士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