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5章聖意:問他。
萬壽節這三天假期原是不該討論政務的,不過規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尤其討論政務的這十幾位大臣胸前全都是仙鶴補子,甚至好些都穿著大紅紵絲的蟒衣、鬥牛、飛魚等賜服,那其中的性質就不同了。
在這種局麵下,就算是皇帝本人親自走過來,也必然不會說他們亂了規矩,隻能說“諸位愛卿公忠體國,朕心甚慰。”
皇帝雖然坐的遠,但畢竟禦座的位置最高,內閣與七卿這兩桌開始“交頭接耳”,他是可以清晰入目的。
若是在往常,這六位閣老加上朝廷七卿共“十三太保”,在這種情況下互相開始“講小話”,一般隻能是臨場發揮寫頌詩,即寫給皇帝的祝壽詩。然而寫祝壽詩的話,不會每個人長篇大論——寫首詩才幾句話,你還臨時弄一篇漢樂府嗎?
況且大臣們臉上的表情也不對,一個個麵色沉肅,全都一副國難當頭似的模樣,明顯不是在說什麼令人開心的話題。
皇帝微微蹙眉,先觀察了一會兒。從高務實連續與徐學謨、石星、王錫爵舌戰的情況,朱翊鈞便猜到此時應該是在議論《革新驛站疏》的事。
但直到此時,朱翊鈞都清楚的注意到,高務實雖然麵臨幾位重臣的車輪戰,但始終泰然自若,一副信心滿滿地模樣。而對他發動攻勢的大臣,談著談著就閉了嘴。
高下勝負可立判也。朱翊鈞對此很是欣慰,心情也輕鬆起來。
但申時行的親自下場之後,局麵就還是有些不對了。朱翊鈞敏感的發現,此時的高務實似乎更多的是在充當一名聽眾,即便偶有發言,說話的時間也非常短,看起來隻是在詢問某些細節。
與此同時,申元輔本人的麵色也不太對勁。朱翊鈞認為,如果申先生也是在談論《革新驛站疏》的相關問題,那從他與高務實的表情來看,明明已經局麵占優,為何臉色也如此凝重?
這顯然不合理。
朱翊鈞其實一直都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在高務實多年的影響下學到了許多思考方式,尤其善於聯係各方麵的情報來分析人物,因此他很快想到錦衣衛報告的那件事。
是了,申先生原來並不是真的辯倒了務實,而是使出了拖字訣,用一件大事壓下去另一件大事,他是在逼務實權衡哪件事情更重要,或者說……更緊急。
朱翊鈞恍然大悟,甚至不需多想就猜到高務實在這件事上會如何抉擇。
作為高務實的十年同窗,他太清楚高務實的作風了:和平時必以內政為先;臨戰時必以克敵為先。
務實一定會選擇先把圖們的危險遏製住!朱翊鈞心中斷定。
後世之人對這位萬曆帝的評價很有意思,如果一個人隻讀過袁騰飛的書,會認為萬曆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垃圾、守財奴、怠工主義者;如果一個人隻讀過《明史》,會認為萬曆是一個碌碌無為的昏君;如果一個人隻讀過《明朝那些事兒》,會認為萬曆是一個不夠勇敢、自甘墮落的人;如果一個人隻讀過《萬曆十五年》,會認為萬曆是一個很複雜、很奇怪、經常表現得自相矛盾的人。
可以理解他們,真的,每一種說法都可以理解,因為他們所看到的,的確都是萬曆皇帝朱翊鈞在某一方麵的表現。
袁騰飛,一個曆史老師,一個既得利益者,一個地地道道的宋粉,一個地地道道的憤青。他站在文官士紳階層的角度去看待萬曆,那麼萬曆皇帝確實不是一個好東西。
《明史》本應該是一部信史,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此書中但凡與某些事有關的地方經常都會被惡意刻畫。尤其是該書的後半部分,落筆者的醜陋嘴臉與後世的bbc之流簡直如同一個模子裡刻畫出來的一樣令人作嘔。
當年明月是一個具有人文情懷的文人,在當時的世界上,具有人文情懷的人已經不多,他剛好是一個,非常難得。他站在人性的角度去剖析萬曆,雖然限於篇幅、限於文體,或許不能說得太多,但依舊從他的角度讓其讀者認識到了,萬曆是這個世界上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黃仁宇作為一個學者,拋開對人的偏見,他從大曆史的角度去詮釋萬曆一朝,相對透徹,也比較深入。但是很遺憾,在波詭雲譎的萬曆一朝,就連萬曆帝自己都很難說是不是主角,更大的可能,他也隻是一個讓後人覺得可惜、可憐甚至可悲的背景板罷了。
倘若沒有高務實的乾預,萬曆帝的一生,原是與權臣、文官、士紳集團鬥爭的一生。既然有鬥爭,那就必然有輸有贏。
遺憾的是,他有他爺爺的智商,卻沒有他爺爺的堅持;他有他父親的用人之明,卻沒有他父親圓滑容忍;他有成祖般的軍事敏感,卻沒有成祖般的一言九鼎。
所以,如果沒有高務實的存在,萬曆帝的一生注定是個悲劇——哪怕他足夠聰明。
他一生的前二十年,被一團名為張江陵的陰影籠罩著,他在權臣的陰影中不斷被壓迫、不斷成長,不斷學習,直到他有一天意識到:我是皇帝,我才是皇帝。
於是,他心有不甘,他憤恨著,他隱忍著。在這段時間裡,他是如此勤政,如此努力學習,如此善思明斷。而這一切,其實都隻是為了能麻痹那個人,為了能恢複祖先榮光,配得上他的身份。
在他懂事後的世界裡,對張江陵的感情從來都隻有傀儡皇帝對權臣的感情,表麵上他戰戰兢兢,實際上他殺機盈胸。
他不會去思考張江陵是不是一個能臣,因為這種思考對皇帝而言絲毫沒有必要。
曆史上的張居正可不同於此時的高務實,張居正是可以被取代的,而高務實至少眼下來看沒有人可以取代。
更何況,拿下已經去世的張居正,影響再大也不會大過於拿下此刻的高務實:張居正代表的幾乎隻是他自己,而高務實代表的卻是一個力量巨大的集團。這個集團有文有武,有官有商,動一動就可能是天下大亂。
曆史上的萬曆帝在他20歲的時候發現,這團籠罩在他頭上的陰影終於消散了,他迫不及待的去抹掉這個人帶給他的屈辱、帶給他的一切壓迫,仿佛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抹掉了這個人存在過的證據之後,一個20歲的青年迫不及待的想要獨攬朝綱、勵精圖治、振興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