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8章朝歸倭附(卌七)堺港有明軍
“右府當年最喜歡念叨的就是‘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殿下記得吧……”夫人依然心平氣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她輕輕歎了口氣:“結果,太閣無病無災也不過多了十年,咱們又能比太閣的身子強健到哪去呢?
太閣最後為懵懂無知的幼主費儘心思,殿下為了太閣的囑托而接過了監護人的職責,但是殿下,算算年紀,這件事真要做好,恐怕真正關鍵的反而是考慮好如何安排我們自己的孩子……您說呢?”
“你這話倒像是說我活不了多久了似的。”利家嗬嗬笑了起來,搖頭道:“這種話也就你敢說了……唔,你的意思是我隻牽掛幼主,連自己的孩子都給忘了?”
“是,但還不隻是這樣。”夫人痛快地點了點頭,道:“殿下啊,現在的局麵好比是刀尖上頂著一枚雞蛋,隻要稍稍失誤半分,要麼雞蛋落地摔破,要麼雞蛋被刺破,總之危如累卵。
那麼,萬一您的安排稍有失誤,讓利長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測,而您又已老邁,不久之後也會去往極樂,到時幼主怎麼辦?誰來照顧他?”
夫人露出不知道是安慰還是擔憂地笑容,說道:“身為母親,我禁不住要說,若前田一門在豐臣氏出事之前就敗亡了,那您現在的責任還有什麼意義?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所以,我請殿下一定不要勉強,以免讓孩子們無辜受難……”
“阿鬆,伱是不是覺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處,擔心前田一門有敗亡的危險?”
“實在不敢說。”
“你隻管說,這麼多年了,你的看法往往很有道理。”利家認真起來,盯著阿鬆夫人:“你剛才說,現在的局麵好比是刀尖上頂著一枚雞蛋,這到底指什麼?你是說我的安排太勉強,孩子們未來恐有大難?”
“不,那是在警告殿下。可是殿下,您當前最應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你認為呢?”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經曆了漫長的歲月之後,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家一本正經問起來,夫人眉頭也就舒展開了,輕歎道:“殿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天下太平。不管怎麼說,統一天下,創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閣二位終生的宏願,也是他們苦心經營的大業。”夫人聲音聽起來雖平和,眼神卻十分銳利。
“有道理。”利家仔細思量著妻子的話,點頭道:“若天下能保太平,前田一門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也就無事。”
“正是。聽上去似乎很明白,可殿下模糊不清的不正是這些嗎?殿下隨意指責他人心懷叵測,動輒怒而定事,可是您一旦點起火來,被燒掉的可不止是敵人啊……
一旦前田受損,豐臣氏絕不會安泰,因此還請殿下稍安勿躁。若治部與左府之間真的發生什麼齟齬,您屆時再出麵協調不遲。總之前田隻要穩住自身就足夠了,千萬不可無事強出頭。
現在局勢微妙,前田家無論是哪個孩子身有不測,都會嚴重削弱我家的實力,導致天下大亂,也就違背了右府和太閣的遺誌。”夫人終把一腔心聲都傾訴給了丈夫。
利家閉著眼傾聽著,他在仔細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顧著說話,連茶都忘了上來……”說著,夫人就要起身離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忽然堅定地道:“阿鬆,就把你剛才的話作為前田一門的家訓吧。”
“啊,殿下說什麼?”
“無論何時,前田一家都要致力於天下太平。為此,必須保存實力,切勿輕舉妄動。”
“真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這種觀念若能深入子子孫孫心裡,前田一門定會一直昌盛。”
“說得好,我看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來吧。”
“這就去。”夫人興衝衝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時,利長走了進來:“父親大人,您身體可好?”
利家隨口答道:“唔……好是談不上的,但也不算太壞。”
“方才淺野幸長回來了,孩兒在城裡見到了他。”
“哦,左京大夫還好吧?”
利長微微蹙眉,道:“聽說博多那邊起了爭執。”
“和誰?”
“治部和加藤主計頭。而且事後爭執又不斷升級,如今小西行長已到五奉行麵前狀告了加藤和淺野。”
利家眉頭大皺,語氣不滿地道:“剛一回來,就起紛爭?”
“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雙方都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爭執的原因是什麼?”
“據說是撤兵時小西殿下拖了後腿。加藤非要爭個勝負,還搬出小西以前的醜事。小西則說救他的又不是加藤,而是島津義弘……總之雙方越鬨越大,看來這次真有些麻煩了。”
“利長,你聽著——萬萬不可卷入這樣的紛爭。”
“孩兒又不是小孩子,母親也已教導過了。”
利家正要開口,正巧利長之弟利政氣喘籲籲跑了進來。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很是勇武的樣子,和年輕時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樣。他對哥哥輕輕施了一禮,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利政,你笑什麼?父親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親大人,治部少輔正向咱們府上趕來。”
“治部要來這裡?那有什麼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臉,訓斥道:“好生跟你兄長學一學,不要老是這樣冒冒失失。”
然而利政還是忍不住發笑:“父親大人,聽說治部少輔從博多的煙花柳巷裡買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呢!”
“美女?”利家微微皺眉,開始思索著其中可能的緣故。不過,他忽略了利政這個年紀的孩子和他的思路根本不在一個層麵。
“一本正經的治部少輔竟然……哈哈哈哈,如今都搞得滿城風雨了。聽說這個女子在柳町和淺野左京大夫,還有鍋島勝茂都相好過。治部少輔這回算是返老還童了,似乎要和年輕武士們一比高下呢。哦對了,聽說這還是澱夫人說起的。哈哈哈……”
“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笑。”沒等父親開口,利長便已經板著臉說道。
“好笑的還在後頭呢,兄長,治部既敢把年輕女子帶回來,就說明他有膽魄啊。這不就有意思了嗎?”
利長偷偷看了一眼父親,見利家這會兒居然也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便乖覺地閉了嘴。
“治部少輔先尋得佳人,然後打算再向父親推薦美人——澱夫人是這麼說的。”
“嗯?”利長愣了一愣。
“所以才有趣嘛。兄長,你認為治部少輔會向父親椎薦什麼樣的女子?”
“利政,說話注意分寸。你過於輕浮了。”
“兄長差矣。聽傳言,澱夫人笑說治部少輔欲把她推薦給父親,此言若屬實,天下恐再無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前田大納言利家這次終於也忍不住再次沉下臉:“說話注意點,利政!”
話音剛落,他就輕輕咳嗽起來,而阿鬆夫人則正端著茶走了進來。利政悄悄收斂起笑容,為父親捶起背來。
此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隔扇外,是利家的親信不破大學。
“殿下,石田治部少輔前來探望。”
“果然來了。”利政惡作劇般嘻嘻笑了起來。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輕輕嗬斥一句,正了正衣冠。以往無論來者是誰,利家都是身著正裝,在廳裡會見,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隻好失禮了。你把他引到這裡來吧。”利家內心不甚痛快,但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他已不是年輕時那個笑罵由心的“槍之又左”了。
“利長、利政,你們退下吧。他恐是為幼主搬遷大阪城的事來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兩個兒子,努力壓製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進來後,恭恭敬敬地施禮問安:“剛才在城中走錯了路,現在才遲遲趕來。殿下身體如何?”
“無甚大礙,無非上了年紀的緣故。”
“殿下臉色比三成預料中要好許多,這樣三成就放心了。為了豐臣氏,為了天下,還請殿下多多珍重啊。”三成畢恭畢敬道:“想必殿下也有所耳聞吧——左府已經行動起來了。”
“左府?”
“原來殿下還不知道?他終於要露出隱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顯得相當沉著,麵色森然,冷冷地道:“聽說在下不在時,他遍訪長曾我部盛親、新莊直賴、島津義久、細川幽齋藤孝等人……細川氏與貴府乃是親戚,三成還以為殿下已有所耳聞。”
“你說的這些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說,左府做了什麼不當之事?”
“是啊,的確讓人難以原諒……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無情地踐踏太閣殿下的遺訓和法今。”
“哦?”
“難道殿下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三成看起來很是驚訝,說道:“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前太閣有令,諸大名婚姻之事,必須要得到太閣允許。他卻恣意踐踏太閣命令,不斷和伊達政宗、福島正則、蜂須賀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並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細查過,事事都證據確鑿。殿下,太閣葬禮尚未舉行,他便如此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我們若是坐視不管,如何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許久不言。這種事,家康也許真能做出來……可是轉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責家康,將會造成何樣後果呢?行動之前,必須要有萬全之策。
現在太閣已經故去,一切政務都交與家康。如此一來,在太閣歸天之後,諸大名的婚事是不是也就變成了應該先得到家康允許?想必家康定會這樣反駁。
看到利家沉默不語,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當然,我們儘量不要把事情鬨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閣殿下的法令遲早要被他破壞殆儘,斯時殿下顏麵何存?幼主形同虛設,我們自然也無法向太閣交待啊。”
說到這裡,三成加重了語氣:“他欲把伊達政宗之女迎為六子忠輝正室,不用說,這自然是為了牽製上杉氏。
他還把同母異父弟弟久鬆康元之女,以養女名義嫁給福島正則的嗣子忠勝,又把孫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給蜂須賀家政嫡子至鎮。
除此之外,他似乎還在主動謀求和加藤清正聯姻……他正在企圖分裂這一眾從小就追隨太閣殿下的武將,無論是福島,還是蜂須賀、加藤。殿下,左府的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殿下,此事非同小可,須得慎重考慮,慎之又慎啊。”
“殿下所言極是,決不能坐視不理。”這兩人的意見根本不同,但日語一貫曖昧不清,石田三成這話就明顯是拉著前田利家往坑裡跳。
不過,前田利家並不糊塗,這點小把戲在他麵前還真玩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