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峰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既然這裡是北溟幽海,那傳說中的鯤?”
陳玄清笑道“不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就在這裡!”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曾幾何時,這段話令他無數次心馳神往。
終北之北,是不是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天池凕海,是不是上出重宵,下臨無地?
擊水三千,是不是地動天搖,追星攆月?
……
曾幾何時,他將這些文字一遍遍誦讀,給自己聽,給草木聽,給山川聽,給天地聽。
曾幾何時,他按照書上記載,書山尋路,打探鵬的蹤跡;學海泛舟,尋找鯤的影子。
曾幾何時……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石青峰身子一晃,差點兒從青牛背上摔下。
陳玄清扶住他道“數千年來,隻有四個人來過這裡。你是第四個。”頓了一頓,仿佛想起些什麼,又道“在這四個人中,有兩個人進去過裡麵。”
石青峰道“北溟的入口,是在雷澤峰下?”
陳玄清道“北溟的入口,從來就不是一個地方!”
石青峰道“不是一個地方?那是什麼地方?”
陳玄清想了想,道“是一瞬間。一瞬間能看見,但未必能找到;一瞬間能找到,又未必能看見。‘北溟’二字,是天地造化的一分氣象,若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若鵬之翼,狀若垂天之雲!這一分氣象,隻有看見北溟,而且來到北溟之人才有可能見到。前麵兩個來到這裡的人,其中有一人,用了整整十年,走了整整八千步,這才得以看清‘北溟’二字,得了半分氣象!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坐在十八背上,向前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一步!這次你來,又減了一步,隻用了三千六百五十步。北溟二字,並不是人人都能看見。你長大以後,自然能夠明白。”
石青峰想象著當初那人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的樣子,心想若是自己在這裡一待十年,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摸索,那該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絕望!想起還有一人,又道“前麵兩個人中,一個人走了八千步,另外一個人呢?”
陳玄清凝視著眼前那扇無形之門,緩緩說道“半步!”
石青峰心神一怔,肅然起敬,敬若天神!
陳玄清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真正要敬佩的,應該是第二個人!那個用了十年,走了八千步的人!若沒有他那八千步,就不會有你我的三千六百步。我們能夠來到這裡,窺見這一分氣象,全是因為那個人的努力!”
陳玄清說到這裡,長長的歎了口氣,聲色中生出無限惆悵,萬般遺憾。
石青峰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個走了八千步的人——”
陳玄清打斷他道“天機不可泄露!等到了一定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是誰。”
石青峰凝視著眼前那片浩渺無垠的茫茫黑暗,隻覺有股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古老氣息,其大無邊,其象無形,其音無聲,像潮水一般向他湧了過來,湧進了他的身體裡麵,意識裡麵。
陳玄清抬起手來,在青牛頭上輕輕的拍了兩下。
青牛昂起頭來,叫了一聲。頭上犄角突然變長,狀若吳鉤。奮起四蹄,腳下生風,猛然向前一撞,撞在了牌坊上麵!
黑光乍起,一現即散。牌坊上麵的兩個大字,微微變了變色,肉眼幾不可查。
石青峰心神一震,隻覺天地驟然起了變化。天向上走,地向下沉,自己於天地之間不斷變小,從一個人到一個點,到這茫茫黑暗中的一部分,化為虛無……飄渺中,自己又從虛無回到實體,向光一樣直衝而上,衝破這黑暗,衝出雲霄,直到自己漸漸變慢,最終再也無法向上。回頭一看,看見一顆湛藍色的球體,靜靜地懸在空中。但隻看了一眼,自己又向下墜去,越墜越快,越墜越急,直到目不能視,耳不能聞,無法呼吸……突然身體一涼,眼前變得朦朦朧朧,睜眼一看,卻是沉入了水中,又在水中不斷下沉,但見身後跟了一大群魚,隨著他一起向下,身邊遊過一隻巨鯨,與他對視一眼,也隨他一起向下。身體漸冷,眼前漸黑,仿佛除了一顆心臟,身體其他的部位已經全被凍僵……恍惚中,耳邊又突然傳來嘈雜之聲,睜眼一看,隻見芸芸眾生都像螻蟻一般大小,忙忙碌碌,熙熙攘攘。有個嬰兒剛剛出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有個老人即將離世,緊緊拉住身邊之人的手,眼神中既有不舍,又有滿足;有山河泛濫,無數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沿途屍骸遍地,前路茫茫無期;有大廈將傾,戰火連天,血流成河,刀光劍影,哀嚎遍地……
許久許久之後,石青峰如釋重負,緩緩醒了過來。
陳玄清歎了口氣,對青牛說道“還是進不去啊!”
青牛悶聲喘了幾口,似乎有些不服。再次昂起頭,卻被陳玄清抬手壓了下去。
陳玄清撫著牛角說道“剛長出來的角,你舍得,我不舍得啊!回吧。”
青牛轉過身去,臨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伸出舌頭舔了舔嘴,牛鼻子裡噴出兩股白氣。
山色拂曉,青石路上,一個穿白衣的男子,輕袍緩帶,雍容不迫,指了指前麵山門上的三個大字,轉身說道“問鼎,鑄鼎,治心,治身。若有餘力,當兼濟天下。禦鼎二字,是仙器,也是重器!你懂了麼?”
男子身後,跟著一頭青牛,牛背上趴著一個少年,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