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藤滿蒼梧!
皇帝被七手八腳送回寢宮時,張天師已經在此靜候了。相較於張裡等人的慌亂無措,張乘風那張平淡的臉上冷靜得可怕,好似一切都在他意料和掌握之中。
張裡看到張天師這樣倒是心裡有了底,想著張神醫果然世外高人,深不可測。有他在,想必皇帝還是能安然無恙的。
張裡抹抹額頭冷汗,賠笑道“有勞天師,大家方才在金殿之上忽然就”
張乘風抬手阻止他,語調如同一潭死水“不必多言。煩請張公公帶人等在外頭罷。”
莫說張裡如今的權勢,就算他隻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內侍總管那些年,任誰見了他也都是老老實實不敢造次的,哪怕是親王宰相,想跟他說兩句話那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心情應付。如今被張天師這麼一噎,張裡心裡很是不快,但對麵這位天師又是自己萬萬不能得罪的,畢竟皇帝的命全靠這位神醫了。
張裡陰著臉最後一個退出殿外並關上了殿門,張乘風方才走近榻邊。李昌吉眼神渙散,直勾勾盯著帳頂,呼吸粗重急促,已然脫力再無力暴起傷人。隻剩不停張張合合的嘴,以及凶狠又殘暴的表情。
張乘風俯身,仔仔細細地觀察李昌吉的狀況,從頭到腳,不放過一絲一毫。又執起皇帝一隻手腕,閉目細細聽了會兒脈搏,嘴角露出一絲隱晦的笑容。
他沒有說出那兩個可以將熹宗的神智喚回的字眼,隻是在皇帝頭、麵、手腳的十幾個穴位上刺入銀針。
皇帝充血的眼漸漸合攏,呼吸平緩下來,終於沉沉睡去。
張乘風又等了一會兒方才放下床幃,起身離去。殿門外,張裡和一眾內侍宮婢都在,張裡滿麵焦急地不停踱著步,聽見門響,馬上轉身迎向張乘風。
“張天師,大家如何了?”
張乘風不答,一雙黑漆漆的細長眼睛凝視著這個麵白無須的中年宦官。張裡隻覺那眼光如針尖般,仿佛要刺進自己心底去,有些受不住,轉了轉眼珠正要再說點什麼,張天師已經淡淡開口“陛下已睡下,兩個時辰內不要進去打擾。本來若是照我傳授之法修行,驅除執念,必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怎料”
張裡心中一跳,“怎料什麼?天師,大家是有什麼不好嗎?”
張乘風不理,垂目便朝自己的南熏閣方向走去。張裡愣了一愣,連忙追了上去,扯住張乘風寬大的袍袖哀求“天師、天師!求天師明示,大家的身體,究竟是怎麼了?”
“惡念深種,身心為其所困,日久成魔,如今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了。陛下現今心神耗損過巨,幾乎隻剩一副軀殼,難以為繼。”張乘風目光輕飄飄自張裡慘白的麵容上掃過,“須得早做打算。”言罷掙出衣袖,飄然而去。
大冷的天,冷汗卻一顆顆自張裡額頭、鼻尖滲出,萬千思緒充塞腦海。他想起了自己幼時家貧,父母狠心將作為次子的他賣給牙人,然後再也沒了音訊。他早已習慣了打罵、淩辱,也學會了隱忍、逢迎,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他也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隻想爬到高處俯視這些所有人,他們都瞧不起他,卻又不得不仰視他、畏懼他,如今更是爭先恐後地討好他、奉承他,他心裡痛快極了,也很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權勢,做皇帝的近身內侍,隻是有些勢,但如今掌管天策軍,他才真正嘗到了權力的味道。
他的權力來自於皇帝,一旦沒了皇帝這座靠山,那麼眼前的繁華錦繡、隻手遮天自然就成了過眼雲煙、浮光掠影。
不行!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張裡的指甲深深刺進掌心,眼中一片陰鷙狠辣。
兩日後,朝臣們都聽說了皇帝這回病勢更為沉重,而且精神恍恍惚惚、時好時壞。接下來的一連七八日,宮中又陸續傳出更多消息,說熹宗白日飲食起居一應正常,甚至談笑風聲毫無異狀,可一入夜便會突然狂性大發,見人便要打要殺,仿佛在他眼中所有人都化作了衛王父子的模樣,這個時候任何禦醫都不敢靠前,隻有張天師方能製住皇帝,令他平靜沉睡。
張伯苓、鄭省恩、董萬啟等一乾重臣都曾入宮問安,親眼見到了熹宗的情形——確實如此。而且,身體本已大有起色康複的熹宗,又迅速地衰弱下去,神智昏茫時連人也不識,要麼呆傻,要麼癲狂,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鏟平衛王府。
張伯苓等人都看出皇帝的情形不容樂觀,幾人雖然都三緘其口,對自己的家人都未提起,但皇帝病重不久於人世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朝堂頓時人心惶惶。
於是自然而然地,儲君一事再次成了當務之急。雖然熹宗深惡此事,現在也必須要提上議程了。
朝臣們的立儲奏折都遞進了政事堂,幾位相公這幾日看過,又都十分默契地不置一辭。有性子急的官員等不到回複,乾脆成群堵在政事堂門外追著張伯苓等人要說法。
另一邊,李梧親手將一個小小竹筒綁縛在鴿子腳上,朝進喜點點頭,揚手,灰色信鴿騰空而起。同時,進喜也將籠中另外二十幾隻綁著同樣竹筒、實際裡麵空無一物的灰色鴿子放飛,群鴿在哨音的指揮下迅速飛向四麵八方,很快消失在天際。
易深和董暉一左一右立在李梧身後。皇帝這次發病之後,他們與衛王府的關係已經不再避人耳目——這個時候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董暉想了想,問道“六郎,聖人如今的情形我們就這樣坐等嗎?”
李梧和易深對視一眼,還是易深笑笑回答“我們不用急,因為有人比我們更急!你等著瞧吧,很快那人就會添把柴,將這場要命的大火燒得更旺!”
“你說誰?”董暉沒明白,“你們兩個打什麼啞謎?最討厭你們這樣的人了,動不動就故弄玄虛——還不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