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雪皺眉道“倘真如此,可就棘手了。”
淩照虛道“我白日裡也暗中觀察了唐泣,見有一黑色鞶囊懸於腰際,想必佛頭青解藥這等稀罕之物,就放在鞶囊中。”
沈泠衫道“不錯,我曾見唐滯的腰帶之上,也附有一黑色鞶囊,佛頭青就裝在一個五彩斑斕的小瓷瓶裡麵。”
淩照虛點頭道“如此就是了。可恨唐泣那廝實在太過謹慎,每晚睡覺都將那鞶囊置於頭枕之下,另一端用絲繩係於自己的手腕上,他睡眠又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有一晚月黑風高,我在屋外等到了後半夜,實在按捺不住了,偷偷地潛入他的房中,哪知尚未近身,便將他驚醒,黑暗之中暗青子如雨點般的打了過來……”
沈泠衫“啊”的一聲,淩照虛此際好端端地坐在眼前,自是無事,隻不過唐門的暗器天下聞名,極少失手,沈泠衫聽到驚險處,仍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淩照虛捋了捋唇上的黑髭,道“他奶奶的……幸虧老子……哎喲,沈姑娘,對不起……幸虧我當時穿了護身的軟甲,要不然就真的被他打成刺蝟了……”說著將麵前的一杯酒,“咕嘟”一聲喝入腹中,那端酒的右手,兀自微微顫抖。
座中三人皆明白其時可謂凶險無比,淩照虛無異於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三人一番唏噓感歎,隻說淩照虛命大福大,施鐘謨和白衣雪分彆向他敬了一杯酒。沈泠衫滴酒不沾,以茶代酒,也敬了一杯。
淩照虛歎道“我這一時魯莽,可就算打草驚蛇了,唐泣自此更為謹慎,就連洗澡,都要將那鞶囊放在瞧得見的地方,每晚睡覺,屋外均安排有唐門的弟子值守。”白衣雪、沈泠衫麵麵相覷,一時緊鎖眉頭,惄然無言。
淩照虛滿臉歉意,說道“都怨淩某一時心切,操之過急,以致於事情落得今日這般田地。”說著長歎一聲,以手拍額,顯得懊悔不已。
沈泠衫見狀,忙寬慰道“淩掌門,這也怨不得你,唐泣為人精明謹慎,做事滴水不漏,即便你沒有打草驚蛇,想要拿到他的寶貝,也絕非易事。”
白衣雪道“不錯,淩掌門不必自責。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事已至此,咱們也急不得,從長計議就是。”他強作輕鬆之狀,心頭卻愁雲重重“沈家妹子的身子日益消瘦,怕是再也經不起耽擱了,倘若一直尋覓不著機會,取不到佛頭青的解藥,怎生是好?”
施鐘謨道“白世兄說得對,隻要是人,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難不成他時時刻刻如臨大敵,全神戒備麼?”
淩照虛說道“那次失手後,我心有不甘,遠遠地暗中觀察,雖近不到他的身邊,卻也數次趁他外出,進到他的房間搜尋,隻是毫無收獲,氣惱之餘,我就順便給他……留了點……留了點印記。”
施鐘謨舉箸夾起一塊肉來,微微一笑,問道“哦?什麼印記?”心道“千手靈猿,豈是做虧本買賣之人?”
淩照虛詭譎一笑,道“我瞧他床底下放了一個夜壺,便在夜壺裡撒了泡……撒了泡尿,然後倒了一些在他每日喝茶的茶壺之中……嘿嘿,他打了我幾十根暗青子,我便還他數十滴……回龍湯,兩下就算扯平啦,各不虧欠。”
施鐘謨和白衣雪聞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這些江湖人士平日裡大多粗鄙不堪,此等戲謔捉弄之事,對於他們而言本也尋常,絲毫不會放在心上,倒是沈泠衫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羞得滿臉飛紅,啐道“你……你……”起身出了屋子。
座中三人推杯換盞,又飲了一會酒,白衣雪估摸沈泠衫已經回房休憩,心中想起一事來,說道“施先生,淩掌門,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敢與沈姑娘說,但終是瞞不過的。”遂將沈重如何因護女而不幸身亡的經過,詳細說了,一席話驚得施鐘謨和淩照虛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良久,施鐘謨長歎一聲,老淚縱橫,口中喃喃地說道“沈師弟……沈師弟……”當年自己與沈重二人,在授業恩師門下一起求藝的點點滴滴,一一浮現在腦海之中,如何不令他百感交集?
白衣雪見淩照虛呆坐在座位之上,目光遊離,心中歉疚,說道“淩掌門,那日在唐家堡你曾問起沈神醫,小弟未敢實言,還請恕罪。”
淩照虛歎道“你這是為沈姑娘身子著想,也是一片好心,不必再說。隻是我若早知此事,來臨安的路上,說什麼也得去趟白沙鎮,給沈神醫的墳上燒些紙錢,祭拜一番。”說著扼腕興嗟,不勝傷感。
施鐘謨悲咽道“可憐了我的泠兒……這孩子自小沒了母親,是沈師弟將她一手帶大,如今又沒了父親……唉,我苦命的泠兒……”心中想到沈泠衫身染劇毒,命在旦夕,更感悲痛莫名。
白衣雪道“施先生,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弄到唐門的解藥。淩掌門,你方才說唐泣間有外出,不知他每次都是去往哪裡?”
淩照虛說道“唐泣平日裡在王府深居簡出,大多待在自己的房中,每晚都要婢女陪寢,有時還會喊來勾欄女子,通宵達旦,荒淫不堪。這廝僅有數次外出,其中的兩回,是去見了恩平郡王,可惜每次見麵均在恩平郡王的起居室,有江湖人士和王府宿衛在外值守,無法靠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說到這裡,他話頭忽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燭台的火焰,臉上現出一副古怪的神色。
白衣雪瞧出異樣,問道“怎麼,淩掌門,有什麼不對勁的麼?”
淩照虛道“近一個月來,我幾乎每日都去恩平王府窺探,他的王府之中,突然間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這些人鬼鬼祟祟,似乎……在圖謀一件機密大事。”
白衣雪心想“那晚在忠武侯廟,孫思楚曾說,唐泣受恩平郡王王府來人邀致,說是有大事相商,這才急急忙忙地趕來了臨安府。莫非受邀而至的,不止唐泣一人?”與施鐘謨對視了一眼,問道“看清楚了麼?都是些麼人?”
淩照虛道“我識得的,情教的使者中,就有‘綺情使’季籬苦、‘傷情使’金杵悲……”
情教使者在江南武林之中,無一不是叱吒風雲,赫赫有名,白衣雪不甚熟悉,心下也不以為意,施鐘謨聽了,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尋思“‘摧心追魂,情教唐門’,情教向來與官府結交極深,近年來更是吸附了大批的江湖好手,聲勢熾焰。情教的情使現身王府,再加上唐門密宗的唐泣,不知恩平王網羅了這些江湖奇人異士,要圖謀什麼大事?”言念及此,心下隱隱感到一絲不安,說道“還有什麼人?”
淩照虛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我見到的還有司空山的短道人,點蒼派的遊叔度,靈墟洞的皮清晝,崆峒派的彭大癡,瀟湘派的司空悲秋,俱是成名已久的厲害角色。對了,還有幾位相貌古怪的西域番僧,不知又是何方神聖。”
白衣雪和施鐘謨聽了嘖嘖稱奇,心中均想“司空山離臨安府倒也不遠,瀟湘派則橫行於荊湖一帶,但靈墟洞偏處西南的烏蒙山,崆峒派久居西北渭州,威峙西陲,點蒼派更是遠在大理國,幾家都極少在江南地區走動,再加上番僧、情教、唐門,這些平日裡八竿子打不著的江湖豪客,竟然齊聚王府,究竟有何圖謀?”施鐘謨沉吟半晌,說道“當今的聖上自禦極以來,褰裳履冰,孜孜不懈,然而老夫近來偶有耳聞,說是官家漸感龍體欠安,心生倦勤之意,因而要在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中選擇一人,立為儲君,以便日後能入承大統,討虜除逆,早日收複我大宋的大好河山,拯救中原百姓於水火之中。”
淩照虛奇道“官家年富力強,何以會萌生退位之意?”
施鐘謨目光閃動,低聲說道“自元懿太子不幸早夭以來,官家最大的心病,就是一直沒有子嗣,吃了多年的金丹,也不見效用。”施鐘謨與宮內禦醫王繼先私交甚篤,趙構為求子嗣,常年服用強陽金丹“仙靈脾”的內情,他雖是外臣,卻也十分清楚,續道“‘仙靈脾’又名‘淫羊藿’,雖於官家的龍體有所補益,但無奈藥氣實在太盛,因而……”說著拈須沉吟不語。
白衣雪接口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從藥理上來說,毒與藥其實並無二致,毒即是藥,反過來說,藥也即是毒。”心中想起那日與沈泠衫漫步唐家堡的情景,嘴角不禁揚起笑意。
施鐘謨頷首微笑,說道“不錯。日間你見到的那位官差,便是殿前都指揮使司的都指揮使明化礪。這位殿帥可是官家身邊最親近的人,施某人微位卑,平素哪裡攀附得上?明化礪正是為了此事而來。”他將麵前的一杯酒一飲而儘,也不待白衣雪相問,又道“官家服用金丹靈藥日久,雖受其利,亦受其害,龍體已是大受耗損,倘若找宮中的太醫來瞧,隻怕會驚動了皇太後她老人家。承蒙官家抬愛,老夫也還算薄有微名,因此殿帥過上一陣子,便來老夫這裡取些中藥,為官家調養調養龍體。”
淩照虛道“看來官家龍體當真有點……有點……他要確立太子,恐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白衣雪道“這回來臨安的途中,楊草楊大哥與我閒談之時,也曾提到太子之位多年懸而未立,朝廷之中因此議論紛紛,人心不定。”
施鐘謨道“是啊,其實大夥兒也都瞧出了官家遜位的心思,隻是誰也不敢明說。你想啊,在皇上、太後和皇後的眼裡,二位郡王自幼便養在深宮,手心手背都是肉,且東、西兩府又各有千秋,我估摸著官家也是困於決斷,很難下定決心。”
白衣雪想起楊草遇襲一事,心生感概,說道“官家為了江山社稷著想,立儲自當慎之又慎,可恨的是朝廷中不乏趨炎附勢之徒,他們擅自揣摩聖意,紛紛選邊站隊,更可恨的是,這些人為了在他們心中的新主麵前邀功,大肆傾軋,鏟除異己,以致於栽贓陷害,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如此下去,隻怕會朝政崩壞,綱紀廢弛,再也不可收拾,到那時,還談什麼驅除逆胡,救濟斯民?”
施鐘謨轉頭瞧了瞧窗外,低聲道“白世兄,直言賈禍,如今城內到處是皇城司的‘察子’,咱們說話還是小心為好,以防隔壁有耳,惹禍上身。”白衣雪吐了吐舌頭,輕輕一笑。
施鐘謨所說的皇城司,是紹興元年(1113年),朝廷改“行營禁衛所”為“行在皇城司”而來。皇城司不受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以及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這“三衙”的轄製,乃直屬於皇上的特務機構,職權較之先前大為擴張,不僅負責宮禁宿衛,還負責監察百官和刺探情報,因而百官和百姓,私底下稱他們為“察子”。皇城司權柄極重,氣焰日炙,朝野一時為之側目。
趙構年間,皇城司的察事之卒遍布京城,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故入人罪之事,動輒拿人,時常有之。入了皇城司大牢的人,多半受儘剮皮割肉、剔髓挑筋之刑,以致於在京城之中,大家談到“皇城司”三字,無不心驚肉跳,民間的百姓嚇唬哭鬨的孩子,隻要說一句“察子來了!”孩子大都立時嚇得收聲不哭。
淩照虛站起身來,說道“施先生,屋內有點兒悶,我到外麵去透透氣。”說著快步走出屋外。淩照虛到臨安府已近一月,對皇城司亦有耳聞,知曉其間的利害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