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儘染道“很好。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習武之人,哪個不想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雪兒,你麵對如此大的誘惑,而能毫不動心,殊為不易,老夫沒有走眼。不過你方才說,既已投在了雪山派的門下,豈能背棄師門,其實這套劍法與你雪山派的淵源可謂極深,說起來嘛,也算不得背棄師門……”說到這裡,他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似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而陷入沉思之中。
白衣雪奇道“算不得背棄師門?我不明白,還請前輩明言。”
百裡儘染說道“雪流沙十三式是你雪山派的祖師軒轅鯤鵬所創,是也不是?”說著拋下手中的柴棒,坐到了木床之上。
白衣雪點頭道“是啊。”他自幼便聽師父胡忘歸說過,本派的開山祖師軒轅鯤鵬,在三十多歲行遊名山大川之時,路過雪山,遙見那山縈雲載雪,數十座雪峰橫亙不絕,人跡罕至,宛如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心下甚喜,自此便在雪山定居了下來。
其後十餘年,軒轅鯤鵬於茫茫雪山之中,潛精積思於武學,創出了雪流沙十三式、洪爐點雪行、大雪崩手等驚世駭俗的武功,並開宗立派,創建了雪山派。
軒轅鯤鵬開宗創派之後,鋤奸懲惡、廣結豪傑,雪山派由此在江湖中聲名鵲起,又因軒轅鯤鵬及其傳人,世居山中的歲寒山莊,而與杏花塢的浮碧山莊、雁蕩山的蒼葭山莊,以及白沙鎮的沙湖山莊,並稱“天下四莊”。
百裡儘染道“不過若說這雪流沙十三式是你祖師所獨創,這話也不儘然。你師祖是在汲取借鑒《金蘭箋譜》劍法精髓的基礎上,再加上自己的霞思天想而來,雪山派自此憑借這套功夫,在江湖上創下了赫赫威名。如此說來,你們雪山派的祖師,亦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宗師。”
白衣雪自幼研習雪流沙十三式,還是頭一回聽說本門的武功竟有這般淵源,不由將信將疑,問道“難道洪爐點雪行、大雪崩手,也皆是衍化於《金蘭箋譜》?”
百裡儘染微微點頭道“正是。元龍先前說這本《金蘭箋譜》可謂曠世奇書,那是不錯的。徽宗崇寧年間,禁軍捧日、天武、龍衛、神衛上四軍,其四位頭領之中,有三人針芥相投,結拜為了異姓兄弟。三人皆是絕世的武學奇才,平日裡飲酒閒聚之時,談論最多的,便是天下各門各派武功的優劣長短。有一天三兄弟酒後閒聊,二哥提議道,天下武學雖源遠流長,但江湖各派大多囿於門戶之見,各自修習本門本派的武功,即便是天縱之才,受此束縛,也猶如戴上一把枷鎖,難以博采眾長。大哥說道,二弟所言不錯,但倘若擅自偷學彆門彆派的武學,又犯了江湖的大忌,是為欺師滅祖之舉,為人所不齒了。二哥又道,正因如此,雖經窮年累世,武學綿延至今卻未能真正勃興。他提議道,既然天下各大小門派的武功有長有短,我們兄弟三人何不取長補短、去蕪存菁,共同編撰一部典籍,書中對各家各派武學的長處讚譽之,不足處則匡正之,摘瑕指瑜,並使各門各派的武功得以相互印證,以達兼收並蓄之效?此書若成,不僅是中華武學濫觴以來,至我大宋而集大成的曠世之作,於中華武學的發展興盛,亦是一件不世之功。”
白衣雪咋舌道“武林中大大小小的門派,數得上來名號的,少說也有數百家之多,而這些門派,或專注於外功,以一套絕門掌法稱雄於世,或精於內功,以此作為鎮派武學,又或以刀槍劍棍等器械、暗青子處身立世,流派何其繁盛?況且各派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發展、衍變,又生出了許許多多新的支派,有的支派之中,倘若出了一位武學奇才,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光彩甚至蓋過了本宗。這些倘若都要一一加以評述,談何容易?”
百裡儘染道“著啊!當時大哥和三弟也是這麼說的,說是古往今來,各門各派的武學恒河沙數,隻恐兄弟們心餘力絀,沒有精力去完成如此浩瀚的巨著。然而二哥已是早就暗暗下定了決心,他並不氣餒,其後兄弟之間每每相聚,他便舊話重提,又言,倘真三兄弟在有生之年,未能完成此項武學盛舉,那也是天意,即使死了,心中亦無憾矣。那大哥和三弟經不住他一再相勸,兼之他們對武學本就沉湎癡迷,終於應允了下來。”
白衣雪聽得入迷,對三位奇偉武林前輩的雄心、學識和氣魄大感欽佩,遙想三人當年的神姿風采,不禁悠然神往,說道“虧得這位前輩的一番堅持,才有了這本奇書大典,於我中華武學,幸甚至哉!”
百裡儘染斜瞥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說道“嗯。既為奇書,奇就奇在‘無所不容’四字,凡江湖四百一十七家門派,無論大小,書中均有窺涉,而三人於天下武學融會貫通後的精辟見解,則另有附後。嘿嘿,‘無所不容’四個字說來容易,背後卻又不知要付出多少的艱辛。”
白衣雪道“此書名為《金蘭箋譜》,想是取他們三位義結金蘭的兄弟合著之意?”
百裡儘染點頭道“正是。取名‘金蘭’,一者是取‘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之意;二者,凡棍棒器械、拳腳暗器等等,這類的硬功、外功等等,全部歸於‘金’部,而內功、輕功以及傷科,則全部歸於‘蘭’部。”
白衣雪大感震撼,道“如此浩大繁巨的著述,即便是兄弟三人合著,恐怕沒有個十年八載的,也難以完成。”
百裡儘染道“是啊,當初兄弟三人立下一番宏願,本欲在十年內撰寫完畢,然而一旦動起筆來,方知其間的種種艱辛,而且在著述當中,三人常常又因某一觀點相左,爭辯不休,以致著書進展十分緩慢,寒來暑往,直到靖康元年,著書方才勉強完成。”
白衣雪歎道“如此算來,此書的撰著,前前後後總有二十年。靖康二年,汴京城破,如果那時尚未成書,他們恐是再難有心境和精力,去完成如此卷帙浩繁的著述,不免又是另外一番遺恨了。”
百裡儘染一聲喟歎,聲音中充滿了無限悼悵的況味,一雙精光湛湛的眼睛,也黯淡了許多,說道“汴京城破,中州自此遺恨,他們兄弟三人為禁軍上四軍的首領,自是難免被裹挾其中,顛沛流離。”
白衣雪想到如此三位武學蓋世奇才,在國事動蕩、風雲開闔之際,縱有通天的本領,也力有未逮,難以挽狂瀾於既倒,不由心下感慨不已,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三位前輩武功卓絕,城破之時,若能保著徽、欽二帝避敵而走,當非絕無可能。果能如此,也不至於後來二帝被虜北上,最終客死他鄉?”
百裡儘染長歎一聲,雙眸呆呆凝視前方,半晌不語。白衣雪不知何故,不敢貿然出聲,陪著他一起默坐。如此過了良久,百裡儘染一捋須髯,說道“以他們三兄弟的本事,即便汴京為金人所破,護著二帝避敵而走,確有一定的成算,可惜……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倘若……不能同心呢?”
白衣雪吃了一驚,呐呐地道“不能同心?怎麼?”眼見百裡儘染麵色凝重,心中似是藏著無儘的感傷,心中隱隱感覺三兄弟之間,必是生了極大的變故。
百裡儘染緩緩說道“數十年來,三人不僅同朝為官,私下裡更是無話不說、無話不談的好兄弟,哪知世事難料,也就在靖康二年,這三位道義彌篤、契若金蘭的兄弟,竟然反目成仇……”
白衣雪儘管心裡已經有所忖測,依然驚得“啊呀”一聲叫了出來,道“這……這是為何?”
百裡儘染歎道“世道多艱,人心惟危。宋金聯合滅遼之後,二國間便衝突日亟,漸至失和,終致金人後來棄好背盟,以宋廷毀約為由,悍然發兵南下,我大宋與他自此乾戈擾攘。金賊狡詭,早在他們在發動南侵之前的數年,便悄悄派人潛入宋境,以大量的金銀珠寶,收買朝中的文臣武將,並許以高官厚祿,這其中就有身居禁軍上四軍要位的二哥。”
白衣雪驚道“竟有這等事?他身居要職,深得朝廷信任,年俸自也不薄,緣何甘心去作亂臣賊子?”
百裡儘染“嘿”的一聲,說道“‘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財色當前,世上能有幾人不動心?五十兩紋銀擺在你的眼前,你不會動心,五百兩呢?你或許還是不會動心,那麼五千兩、五萬兩、五十萬兩,擺在你的眼前,又如何呢?一個美女不能令你動心,那麼每天都送給你一個美女,你會不會動心呢?世人皆知名為錮身鎖,利是焚身火,然而功名利祿、金錢美色當前,又有幾人能夠毫不動心的?隻要籌碼足夠大,利誘到了一定的程度,人性的陰暗便會被激發出來,有人為其奮不顧命、負恩忘義,也是在所不惜了。”
白衣雪默然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