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尊!
老婦抱著那塊大石頭,在漸漸開始凜冽的風中艱難走出錢晨的窩棚。
她乾瘦的雙手懷抱巨石,因為饑餓而灼燒一般的胃部抵在巨石上,竟然有一種奇異的飽漲感。
讓老婦又一陣念誦含糊不清的經文。
石頭的重量,表麵的粗糲,腹中的饑餓,種種真實的痛苦,帶來虛幻一般的眩暈。
配合著石頭表麵那尊散發著光暈的佛像,竟給人一種超離這真實的痛苦之上的迷幻之感。
而越是真實的,越是深重的痛苦,這種迷離的虛幻麻醉之感,就越能麻木那顆被如今的苦難折磨的傷痕累累的心。
老婦人吃力的背著這座佛像,她的痛苦好像正好超出了這條界限,變得虛幻了起來,她有些猶豫,這是否是佛祖降恩?某種慈悲的啟示。
老婦聽說過有僧人燃指供佛,以前她隻認為這樣的僧人過於虔誠,小門小戶的還要過日子,可不能弄壞了身體。
但現在,背著這塊大石頭,老婦突然‘頓悟’,或許佛祖是想用她的身軀考驗她是否虔誠,隻有受苦受難,替孫女承受一切,才能讓佛祖降下神通,開解可憐的孫女三世苦難。
她吃力的將石頭背在了身後,決定環繞這懷荒鎮三圈,發願要頂替孫女的苦難。
妖僧手托著嘎貢骨碗,提著僧衣暗紅的裙角,一腳泥濘的走在荒集的街上,四周的行人無不恭恭敬敬拜以大禮,隻有少數一身煞氣的鎮兵並不畏懼他。
甚至還故意撞上來。
妖僧勒那提羅狼狽的繞開他們,三角眼中閃過一絲陰毒的光,他低聲念誦了一聲咒文,手中嘎貢骨碗中插著燈芯,燃燒著渾濁燈油的火光無聲無息亮了三分。
周圍的鎮民一絲無形的福德被燈火掠走,加持到他的身上。
再往前走,泥濘和鎮兵都避開了他,身後那欲撞他的鎮兵突然腳一滑,摔倒在泥濘裡,身邊的同伴都大笑起來。
“欺辱僧人,當得業報!”勒那提羅口中惡毒的詛咒著。
那天看見拓跋燾帶回來的沙彌後,他便派人暗中打聽,才知道拓跋燾並沒有將他帶回府中,什麼老太君要請苦行僧人來祈福,全是放屁!
他問清楚了那沙彌的去向,便連忙趕來,打算先將他收入門下,諒他也不敢拒絕。
然後好好炮製一番。
既然是苦行的沙彌,當比凡人能忍多了,讓他修習佛法,可以修師尊那裡的四第乘——眼觀燈燭見佛光乘,耳灌鉛汞聽萬物乘,口舌嚼爛斷是非乘,汙泥覆麵非人相乘。
等油燈曛瞎了眼睛,鉛汞毒穿了耳朵,牙齒嚼碎了舌頭,汙泥漚爛了臉……
修此四乘後,漸漸眼耳鼻舌四識漸通,就可以入定九日,修成肉身佛!
那時候再將他的頭骨取下來,便佛性通融,有五種神通。
到時候人皮,人腸,各處骨殖和師兄弟們一分,大家各取索取,便是數件法器煉成,師尊聽了也不會怪罪。
這般修成四第乘的僧人都是有根基的,未來能有福報轉世,根基更厚。
“師尊多半會尋其轉世,收為弟子。但既已輪回,我還是度他入道的前世上師,與他有因果,他還要以師長之禮供奉我!”
念及此處,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勒那羅提念誦幾句經文,澆熄了心中的躁火,眼神不斷朝著四周掃視,見到那沙彌的人說他們最後消失在了這個方向,手中的嘎貢骨碗燈火無聲無息變得幽綠。
幾尊無形的護法魔頭潛入兩旁的窩棚,去辨認裡麵的人。
就在此時,一尊護法魔頭突然發出尖利的慘叫,遁入他手中的骨碗裡去了,得了裡麵的屍油佛火,才微微恢複過來。
勒那羅提連忙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卻見一道光暈映入眼中,內中圓滿、功德、自足、美好,種種好十方具足!
“好一輪佛光!”
勒那羅提眯著眼看過去“那是什麼佛寶?”
他閉上了法眼,才看清楚那輪佛光起自於一個又乾又瘦,就連用作祭祀都嫌棄皮糙油少的老婦背後,上麵蓋著一塊小心翼翼掖好的紅布繈褓。
勒那羅提捏了一個手印,生生吸了一口氣。
吹起一股妖風,打著旋兒將紅布掀起,隻見一塊平平無奇的合抱青石被她背在簍中,一步一步艱難的向前挪動。
青石表麵,一尊撚燈的佛像栩栩如生。
勒那羅提倒吸一口涼氣,他瞪大眼睛去看,卻見青石中的佛陀是被人磨出來的。
這般的佛寶他也聽師尊提過,萬事萬物心中具有佛性,所以螃蟹會背羅漢,大蚌亦孕養佛陀。
這些都是有靈的萬物,乃是前世作惡的僧人轉世畜生道,繼續背法修持,等待來世轉生成人。
但無情之物的佛性更為難得。
其天生地養,孕育無數載,佛性深藏。
非得極有佛緣之人,亦或是佛法高深之輩突然領悟其中的佛性,為其打開,雕琢,才會顯露出來。
這等天生的佛寶,能加持佛法,修持三生。
接引前世的修為……
但勒那羅提自是不會用作這般正途,他心道“這般天生具有佛性之物,可以攝取靈光,為祭煉的法器開光。這麼一尊栩栩如生的石佛陀,怕不是能祭煉出一尊圓滿級數的法器來!”
勒那羅提所祭煉的法器,也和大多數散修一般,凝符成陣,一重一重的祭煉下去。
與佛門常用的,對物修持,將佛法經文一遍一遍的念誦,直到養出,或者落下一圈佛光來,這麼一圈一圈的佛光祭煉不同。
勒那羅提神色一動,腳步便已經偏轉,直直擋在那老婦麵前。
老婦低頭見到了深紅色的僧衣一角,連忙抬頭,看見一尊麵上帶煞的僧人攔住自己。
勒那羅提麵有不虞,喝問道“你這老婦,怎麼動了我彌馱寺埋下的石佛?”
老婦哪裡被這等身份貴重的大人物喝問過,她又一向崇佛,當即便跪下,顫顫巍巍道“我……我是在我家門檻上撿到的啊!是……是佛祖看我虔誠,賜予下來……”
“胡說八道,你什麼身份?五漏之軀,身有十惡之事。”
“這等卑賤破漏之命,生來就要受苦無窮,哪有什麼福德供養?快快把石頭給我,我要搬回寺中好好供奉。動了石佛,當讓你八世轉生畜生道受苦!全家都不得超生……”
老婦聽了眼淚都下來了。
隻知道在地上不停磕頭……
拓跋燾此時也遠遠經過,聽到這邊的動靜,便舉步而來。
勒那羅提見到拓跋燾,臉色便是一變,將手中的紅布匆匆蓋了上去,也不顧老婦還在跪著,抱起石頭就要跑。
但那石頭突然沉重異常,讓他攔腰沒得抱起,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拓跋燾此時已經問過了地上哭泣的老婦緣由,見此隻是冷笑道“勒那羅提,你說這是你彌馱寺的東西,為什麼抱不走啊?”
勒那羅提臉色一變,沉身運起丹田氣來,用力一拔。
佛門常常兼修煉體,這般力氣,便是一座小山也該連根拔出來的,但那石頭隻是巍然不動。
勒那羅提眼尖一撇,隻看見拓跋燾手中掐訣,腰間一枚銀香薰微微浮起,內中的銀球轉動,似乎在鎮壓什麼。
他知道自己的法力遠不能和拓跋燾相比,便隻是冷笑道“拓跋燾,你昨兒去宗愛老祖門前拜會,據說奉上了一枚海外來的金杯!怎麼沒去我師尊門下拜見?”
“莫非我師尊萬金之軀,竟連一枚銀杯也不值嗎?”
拓跋燾麵色一沉,不知道自己等人昨日的舉動,什麼時候落在了這妖僧的眼中。
彌馱寺的大拉巴圖祖師已是陰神修為,隻是舍利才入本尊,還未修成金身。
若是能得一尊太陽金精鑄就的金盞,日日以日餌流漿洗練金身,把汙穢洗去,渡上鎏金。
修為進益要比現在快上一倍!
若是讓這等小人在其中搬弄是非,大拉巴圖祖師很難不生成見。
雖然以拓跋燾的背景,倒也不懼這點小小的為難,但平白無故得罪一位大修士,卻是怎麼也不劃算的。
看著勒那羅提得意的神色,拓跋燾隻是冷哼一聲,擲出一枚象牙牌,對地上已經完全愣住的老婦道“你既然有此佛緣,可見也是個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