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懷抱嬰兒的灰衣女子回頭。
眉眼柔和,望向他的眸中像午後瀲灩的湖光。
李熄安愣住了。
他下意識瞥向一旁,視線停在他推開木門的手。
粗糙,乾裂,看上去是長期勞作的樣子,指甲縫裡還有未洗乾淨的泥土。
他帶著決意和沸騰的靈踏過那扇門。
在之前的試煉中,踏過獸麵石門即來到下一層試煉場。下一層試煉場自然就是真一境的修士,被世人尊稱為祖的生靈。這一點無論他心中如何鋪墊設想也絕不會改變,就像在此之前,他心中的理解和給自己假設的未來影響到了試煉場的出現形式,造就了那片古戰場。
可歸根結底,仍然是殺戮之途。
他踏過所有生靈的屍骸站在門前,才得以擁有來到這裡的資格。
何況石門上的獸麵對他再三警告,都說明他將毫無保留但麵對真一。這裡顯然不該是這副模樣。木製樓閣,靜候丈夫歸家的女子,輕輕哼唱的兒歌,他未曾體會過的安寧將他瞬息包裹,吞沒。
“夫君?”見李熄安呆滯在原地,女子再次喊到,目光中帶著些疑惑。
李熄安的視線落在灰衣女子身上。
就這樣對視了。
發絲挽起,麵容嬌豔,年輕似少女,可那溫柔如水的表情告訴他,這是他的妻子。
沒有幾息的時間,女子羞赧,彆過頭去。
李熄安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他仿佛要念出一個名字。可他不知道該念出什麼。他是李熄安,太行山的赤蛟,他並不知道這個女子的名字,哪怕對方是“他”的妻子。
“彆傻站著了,想必你一直失神是勞累了吧,快快進屋裡來。”女子笑著說道,她起身將懷中睡熟的嬰兒放在木製搖籃裡,然後走過來牽住李熄安的手把他帶進了屋。
給他沏茶。
可牽住他的那隻細膩小手沒有放開。
女子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教導她的禮儀裡這樣沏茶方式相當的不雅,不過這個時候她並不在乎,滿眼都是坐在她身旁的男人。
李熄安低頭凝視那清淡的茶水,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目光。
“累了就和家裡人說,沒人會因為這些事情去責怪你。”女子有些心疼地望向她捧著的手,粗糙,泛黃,指甲裡的泥土都還未清洗乾淨。
“不用大富大貴,就這樣挺好,不用為了我去吃那麼多的苦,你在我身邊就夠了。”
濕潤的清涼感從李熄安麵頰上傳來。
女子正拿起手帕擦拭他的臉,動作很輕很輕。
“喝茶呀。”她笑著說。
李熄安此刻的思緒很雜亂。
難道他推開獸麵石門的瞬間再次憑借某種契機回到了隱秘時代?
不該如此。
在觸及太行宮的秘辛之前,還有一座名為真一的大山阻攔在他前方。如果他此時已經在探尋太行宮埋葬的秘密,那獸麵活靈沒有與他講述警告的必要。
他不知該如何。
隻得在身旁女子的期盼下拿起了茶杯。
沒有靈,沒有神識,他如今隻是個凡人,是一名丈夫和父親。
一口,兩口,三口。
不知不覺間茶杯見底。
女子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是有什麼心事麼?”
李熄安沉默,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很深很深的無力感。
來自心底。
他能說什麼?我其實不是你的丈夫,是頭蛟龍,甚至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免了吧。
在這具身軀裡,他說不出來,光是思考著這些就令他窒息,喘不過氣。茶水的清香在喉嚨間彌漫,帶著溫熱。李熄安不明白此刻他究竟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像他又不像他。
“你在擔憂那些修士能不能誅滅邪魔?”女子試探地問道。
李熄安一怔。
腦海中浮現出了他經曆的古戰場。
破碎的屍體,山嶽般的巨大骨骸。硝煙,惡靈,腥臭。
“看來我猜對了。”她很自豪地笑笑,把手擱在她的麵頰上,兩隻手像朵嬌嫩白花撐起個笑容。
“那日,天邊飛過無數道流星,本來想許願的,有人說那是修行者。修行者,這麼多修行者,咱們還沒見過這麼多的修行者呢。”女子輕晃腦袋,額頭上的幾縷發絲跟著擺動。
“聽說還有彌羅山的大人物們,咱們這些完全和修行扯不上關係的人家都知道,彌羅山啊,那可是守護人間的神山,從古至今,沒有什麼邪魔是他們解決不掉的!”
李熄安握住茶杯的手顫了顫。
動作很細微,女子沒有察覺。
彌羅山……
彌羅山,他見過彌羅山,甚至與其交手。
在那片古戰場中。
“邪魔!吾乃彌羅山掌門!束手伏誅,往生路上還有汝之身影!”
“冥頑不靈!諸弟子結陣!”
彌羅山之人,陣法大勢撼天動地。
不。
李熄安搖頭。
並非交手,是屠戮。
彌羅山掌門人,一位老人,極宮境皇者。從凝聚的皇道領域來說,踏入極宮境可能不過百年時光,對於皇者來說很年輕,可終究老邁。門派弟子修正法,鎮諸邪,以那位掌門人為陣眼結成法陣。
李熄安知道這些人並非邪道。
但對方是什麼立場與他無關,這不過是片古戰場的投影,而他也不過是個試煉者。
犁霞劍陣下,將他們歸於綻放的霞彩。
那座古戰場上的修士遠遠不止他們,還有很多很多來自其他門派的修士。從運靈手段和殺伐方式不難看出來,甚至妖和人類在他麵前站在統一戰線。
“除了彌羅山,傳聞裡還有其他地方的修士麼?”這還是李熄安在這個地方第一次開口。
很低沉。
李熄安有些不適應,倒是身旁女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夫君呀夫君,你平日裡也不在乎這些事,怎麼?難不成今天的煩心事是因為那些修士?”
“不是,隻是好奇你口中的邪魔有多大的本事,讓彌羅山的人都下山了。”
“不止是彌羅山哦,還有無雙宮,紫雲劍閣,還有些門派我就沒有聽說過了,哦,對了,還有大山裡的妖!”女子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說起妖,她齜牙咧嘴的。
初為人母的成熟感被衝淡了不少,本質上年紀並不大,畢竟在李熄安所處的時代,這個年紀能稱之為少女。
“這麼厲害。”李熄安故作吃驚。
“是啊是啊,可不是,對了夫君,再告訴你個小道消息,彌羅山的那個老頭打人屁股老疼了。”
一談起話來,女子就打開了話匣子。
直到嬰兒的啼哭聲將其打斷。
女子趕忙止住嘴,跑進屋裡去。歌聲又輕輕地傳出來,嬰兒的啼哭聲漸漸止息。
李熄安坐在原地,看著自己陌生的掌心。
再看一眼天色,已經不早了,太陽西斜,隻有小半邊還漂浮在地平線上。
今天的夕陽濃豔的像血。
…………
深夜,沉靜的房間內隻有起伏的呼吸聲。
幾道遁光在黑夜中尤為顯眼。
從天邊急速接近這座屋子。
黑暗中,一雙眼睛猛地睜開。
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身形隱沒在夜幕。
靠近這座小鎮的後山,遁光停下,化作幾位修士。
“宗主。”
他們對著山頭上麵向冷月的人影跪拜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