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得的是大忙人虞世南也抽出了時間,褚亮與褚遂良也一同前往,而我兄弟第一次帶上了自己的這個兒子,此時他有五六歲大了。
由於七十以上的老頭子們眾多,我思來想去把我兩個孫子叫上當跟班兒比較保險,這倆二十多歲正年輕,跑前跑後使喚使喚也好。
然後就遇上了尷尬事兒,他們二人是不是得叫我那兄弟的兒子“堂伯父”。第一次當著麵勉強叫出來還拜了拜的時候,可把那娃嚇了一大跳,直往他爹身後躲。好在我們也沒人在意這事兒,沒過一會兒,“堂伯”就變成了“嘿,那小孩兒。”
這一路上瞎玩,虞世南又開始教我孫子們大道理,把他們都說得五體投地;褚遂良自己做的便當居然質量極高,我居然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廚男,這些事情我也不多說了。
就說說那化度寺立的新碑吧。
它剛剛刻好,就立在寺院的西北角沒幾天。
這個碑的全名叫做《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是當時化度寺一位有名望的禪師去世之後,專門立的碑,詳細介紹這個化度寺曆史變遷的一篇碑文。由李百藥撰文,我兄弟書丹的。
虞世南、褚遂良和我兄弟便立在碑前細看,指指點點,我又不懂,便抱起這little侄子說叔叔帶你玩彆的去,結果這小娃又怯生生地說,叔叔,我能和他們一起看嗎?
得咧,我隻得將他又放了回去,他也跑到這群人中間,背著手跟個小大人一樣,也不知在那碑上看什麼。我也隻得跟著湊上去看。
“信本此書,倒是溫潤之氣比以往多了不少。”虞世南道“想是為佛所書,所以心中平靜?”
“和虞老師學的啊,君子藏器,內秀為佳。”我兄弟道。
“歐老師此言,虞世南豈敢。”虞世南笑道。
“我觀這篇歐老師的筆法,似是甚多取自那二王,而北碑的削成之利卻消減了不少,想也是聖上愛這二王秀美,書風便也往這秀美之上靠近了。”褚遂良乾脆坐在地上,近觀那碑。
“是,也不是。”我兄弟道“近年是臨了不少二王好帖,但我寫得如此,卻也是心之所向,與那聖上的喜好沒什麼關係。”
“信本這字的結構,卻是與古人多有異處。”虞世南忽然道“我看有好幾個字那結字方式都與前人不同呢。”
“這結字之法,他不是之前就寫得挺怪的麼。”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虞世南回頭看了看我,道“非也,這感覺卻是不同了。信本兄以往的字,實乃學那北碑之結字居多,我們南帖見得多了,便覺得北碑結字怪異,有一些也的確剛勁過頭,在章法之中並不協和。可是你看信本這一篇,字體平整端和,章法有序,通篇器宇軒昂,精致之氣儘顯,已少有那北碑的古拙之風……可是細看這字……卻又覺得,並非完全平正,似是變化甚多,我卻是不知,信本這又是學的哪裡?”
我兄弟微微一笑,道“通篇一樣那多無聊啊,不過是邊寫邊試試怎麼寫得有趣罷了。”
“這可不像是邊寫邊試的。”虞世南笑道“信本兄想必是做了不少研究,才能在寫的時候得心應手,每個字都能在不平正的情況下還能借勢平衡統一啊。”
被虞世南說中,我兄弟少有地背著手,有點得意地微笑不語。
虞世南是最擅長誇人的,之後便馬上補上一句“這碑在伯施看來,不但是信本兄的書藝之新高度,恐怕也開創了古往今來楷法之新路啊!”
所以這世上要是沒有虞世南,恐怕也沒幾個人能誇我兄弟的字誇到點子上去,讓他能如此受用的吧。
褚遂良此時已經不語,完全看著那碑文,似乎想要一個一個字掌握所有要領一般,極其專注。看到他這副姿勢與神態,我恍惚間又回到了年輕,將我兄弟從野外一尊野碑之前拉回來時他的模樣。
這學書的人估計都帶著點癡吧。
我又轉頭看著我那侄兒,他現在當然還是看不懂的,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開創先河”。隻是抬頭愣愣地盯著大人們說東說西,又疑惑地再轉頭看一看寫滿了字的碑文。
我便蹲在他身邊,抬手摸著碑文上的字,問他“寫得好看嗎?”
他點了點頭,隔了一下,說道“特彆好看。”
“這就是你爹寫的,厲害吧。”我問道。
他也抬手去摸著那些凹凸的雕刻文字,輕聲說了一句“特彆厲害。”
我看著他的這娃娃臉卻一副凝神端重的樣子不禁好笑,心想,這不是一個癡心小迷弟又要誕生了嗎?
後來我穿越到現在,才知道我這個侄子在曆史上書法也的確傳承了他老爹,真沒想到我記憶中的那個小萌娃,那畫像卻是個十足的大叔。隻是後來看到他的死因有些唏噓,竟未得善終。
然後我又看了看他的作品,還真是如他爹如出一轍。不過仔細看來他性子卻似乎比他爹要剛猛一些,鋒芒更露,險處更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脈傳承的弊端,那便是你隻能在前人的成就之上“更過之”。
但是“過之”有時未必是好事兒,他爹從《皇甫誕君碑》到《化度寺碑》,幾乎二十年間都在內化、藏鋒、藏險,七十多歲才呈現出一種秀潤與筋骨並存、平正與險絕共立的絕妙字體。而他似乎卻又把這種中庸之美丟掉了。追求一種字體的極端化。
而且,人們都隻會記得開創的第一人,誰會記得後來者呢。
正如我兄弟所說,書法這個東西,若隻學一脈,便難超前人,必得博采眾長,搞出自己的一套審美致趣來,才算是真正的“大家”。
哎,不過我這小撲街也就是說說而已吧,個人的創作與時代背景也是密不可分的。我兄弟也正是生在了曆史上難得的統一的節點之上,才有幸“推動”了一把文字審美的進步。
化度寺之行似乎也是我兄弟創作生涯上的一個裡程碑,好像從這以後,他的風格便清晰而統一,完全走向了成熟。
也許在他在世的時候並無感覺,但是從這之後,他的作品都成為了巔峰之作,而他,也在之後漫長的曆史長河中被真正封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