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竹笑道“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智……後麵怎麼說來著?”
劉川不敢就茬接話,懷疑季文竹其實意在譏諷,他打斷她說“我們家已經不讓我乾了,我今天上了班就去辭職。”
劉川換好警服,走進遣送科科長鐘天水的辦公室時,老鐘正在嘮嘮叨叨地罵人。
被罵的是剛從生產科調到遣送科實習鍛煉的一個大學生,遣送科今晚要把一百多名犯人往四川押送,老鐘罵他是因為他一刻鐘前突然臨時請假。“離出發還有兩個小時你讓我到哪兒找人替你!”老鐘說“你以為我這兒還是大學呀,這堂課沒事就聽聽,有事就不聽。我這是遣送隊!是流動監獄!你們就是監獄的圍牆!少一個人就少一段圍牆!那一百多犯人走這麼遠路,跑一個我負不了責任。”
劉川從到天監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鄭重告之,北京市監獄局已經是連續五年無脫逃、無暴獄、無安全事故、無非正常死亡的四無單位,背負著司法係統的榮譽。連續五年!每個乾警天天都在默念這句緊箍咒語,無論哪個監獄,哪個監區,哪個科隊,誰也不願這個金晃晃的牌子砸在自己手裡。
那大學生比劉川早來一年,雖然一直在生產科坐機關,但這個利害關係應該同樣明白。可他還是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自己突然請假的理由——他們家樓上漏水,把他家的房子泡了,他剛剛接到鄰居的電話,他家裡的人全都不在,隻有他能回去,他們家的房子是剛裝修的,不趕快處理損失可就大了……劉川從旁聽著,覺得理由還算充足,但老鐘非但沒有一點同情,反倒把話題引向了劉川
“你們家那點破爛算什麼呀,你看看人家劉川,人家家財萬貫,放著那麼大的一個公司不管,人家開著沃爾沃過來上班。劉川的父親上午剛剛下葬,人家下午就趕過來參戰,今天晚上人家跟你一起走。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吃不好睡不好,人家今天不去行不行,嗯?可人家去!”
那大學生看了劉川一眼,劉川臉倒紅了。從上大學那陣劉川就是這樣,挨批沒事,不能誇,一誇臉準紅。
大學生愁眉苦臉地走了,老鐘還在嘮叨,還是誇劉川數落那小子。老鐘似乎特彆喜歡劉川,就衝劉川出身豪門還能到監獄當差,老鐘就一直把他當個光榮,總是四處宣揚誰說現在年輕人不懂奉獻,我們大隊劉川就懂!
所以劉川預想到了,當老鐘從他口中聽到“辭職”二字的時候,該是怎樣一種表情——不是憤怒,不是吃驚,不是鄙夷,甚至,也不是惋惜和遺憾,而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失落和傷痛。“你這算是正式提出來呢,還是隻跟我打個招呼,你定了嗎?”老鐘的話為劉川留出了很大餘地,他當然希望劉川的辭職隻是一個初步想法,是先來跟他通個氣的,那也算死孩子放屁有緩。但劉川沒有這樣表示,他臉紅著,從剛才老鐘誇他開始一直紅到了現在,他說“是我奶奶讓我辭的,我們家……”老鐘說“你奶奶不是讓你大學畢業先好好鍛煉鍛煉嗎?這才幾個月呀,起碼得乾滿一年吧。一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劉川說“本來我奶奶是這麼想的,可我爸一走,我爸的公司沒人管了。”老鐘悶了一下,知道無可挽回,點頭說“哦,那倒也是。”
劉川看著老鐘的臉色,他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安慰老鐘,先是說了一句實在的“今天晚上去四川的任務您放心,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的。”說完覺得不夠,又說了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等將來我爸的公司穩定了,我也許還回來呢……”老強笑笑,不當真的,說“哦,好啊,回來歡迎。”
長途遣送任務劉川參加過不止一次,他去過河南,去過東北,最遠的一次是去新疆。北京至新疆,往返六天火車坐席,回來時臉都綠了。劉川還參加過一次去石家莊的短途押運,是坐汽車,走高速公路,和在火車上長途顛簸相比,不那麼辛苦。
這一次是去四川,押解的犯人又多,也是個苦活兒。但劉川覺得這次任務對他特彆珍貴,像是一場隆重的告彆演出,在這場演出中他雖然不是主角,但無疑是最賣力氣的一個。這天傍晚五點剛過,他就和遣送科的乾警一起,將確定今晚啟程的一百一十八位川籍犯人押出監區,押到遣送科的大筒道裡,在那裡點名、編組、搜身、檢查行李、查驗行李標簽、發還罪犯的暫存物品、和每一位犯人核對暫存的錢款賬目,然後給犯人開飯,開完飯還要放茅,讓犯人把大小便排泄乾淨以後,再給他們一一戴上械具。兩個犯人戴一副手銬,刑期在十五年以上的,還要加戴腳鐐。劉川快速麻利地做著一切,情緒始終高漲飽滿,連對犯人的態度,也比平時和藹了許多。因為有一個犯人提出他的存款賬上少了一百塊錢,押解行動指揮部的副總指揮,遣送科的副科長老薑又讓劉川去核對原始賬目,忙得劉川快發車了還沒顧上吃晚飯呢。
吃晚飯的時候劉川看見龐建東了,他奇怪地問龐建東“你不是已經下班了嗎,怎麼沒走,你女朋友呢?”
龐建東一臉無奈地搖搖頭,說“我正要下班,監獄辦說有事讓我留一下,我隻好讓我女朋友先走了,結果她剛走沒多久,監獄辦又說沒事了。我打她手機她手機又關了,我先墊墊肚子再說。”
劉川問“監獄辦找你什麼事啊?”
龐建東說“聽說是臨時抽我參加一個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務。”
劉川說“押解任務?那應該是我們遣送科找你呀,怎麼是監獄辦?”
龐建東說“誰知道呢。哎,我剛才在監獄辦聽你們科鐘大說你要辭職了,真的假的?”
劉川說“我得先吃口飯,要不來不及了,等我從四川回來,咱們再慢慢說。”
人的一生常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變你的生活,改變你的路線,甚至,改變你的性格。
比如,劉川想不到父母會走得這麼突然。他雖然從小靠奶奶帶大,與父母相親的時間並不太長,但無論如何,雙親的先後離世還是讓他有一種孤兒般的淒涼。儘管他身邊還有一個疼他的奶奶,還有一份現成的財富,但在心理上,他還是覺得自己非常可憐。也許正因為這種心理,劉川對天監遣送大隊這份工作,對這個集體,對年齡和他父親差不太多的大隊長老鐘,還是感覺格外溫暖,在他將要離開的一刻,感覺格外依依不舍。
又比如,今晚。
如果劉川未來的生活路線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轉變,如果他今後試圖對這種轉變追根溯源,那他首先將會想到的,一定就是今晚。
今晚,八時二十分,前往成都的西行列車將在西客站準點啟程。晚七時整,夜幕降臨,北京天監遣送大隊的樓裡樓外,一片燈火通明,一百一十八名身著灰藍色囚服的犯人抱著自己的行李,兩人一副銬子,被押出了遣送科的樓門,押到了被巨大的探照燈照得通明瓦亮的天監廣場。天監的標誌性雕塑鳳凰涅槃,矗立在廣場中央。
這次長途押解行動的代號即為“鳳凰”,“鳳凰”行動的總指揮是天監的副監獄長老強,他站在探照燈光芒邊緣的暗影裡,目光鎮定,麵無表情。四輛用大客車改裝的囚車早已發動起來,警燈閃閃,車門洞開,威風凜凜地在操場上一字排列。做好長途跋涉準備的民警們頭戴白色警盔,分組立於囚車的前端,彈壓著分隊而列的四隊囚犯。副總指揮薑水運走到隊前。他的到位讓每一個犯人和民警都意識到,押解行動就要開始。
薑水運用清亮的嗓音喊了一聲“聽我口令,蹲下!”
犯人們齊聲應道“是!”同時蹲了下來,因為一手抱著行李,一手戴著銬子,所以蹲得不甚整齊。
薑水運宣布“根據北京市監獄局的命令,你們將被押往其他監獄服刑,從現在開始,進入非常時期。現在,我宣布幾條紀律一、一切行動必須服從指揮;二、不準扒車張望、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吵鬨喧嘩、不準擅離或者私自調換座位、未經允許不準起立;三、列車途經村鎮或者轉彎時,聽到低頭的命令後,迅速低頭,經允許後方可抬頭;四、遇事舉手報告,未經允許不準擅自行動;五、保持車內衛生,不準損壞車內設施。聽清楚沒有?”
犯人們雖然統統蹲著,但百餘條嗓子的聲氣依然渾厚“是!”
薑水運又喊“注意口令,低頭!”
一百一十八個腦袋很整齊地,都沉下去了。
薑水運喊“注意聽口令,第一隊,起立!”
最邊上的兩排犯人站起來了,薑水運命令“上車!”
犯人開始上車,劉川負責最後一隊犯人,將乘坐最後一部囚車。他很想用手機給奶奶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就要出發,但現在不是打電話的時候。這時他的注意力被一位匆匆從辦公區趕來的監獄辦的乾部牽住,他看見那人在強副監獄長耳邊嘀咕著什麼,強副監獄長又問了幾句什麼,然後點了點頭,向劉川這邊走過來了。
“劉川,你到監獄辦去一下。”
劉川愣了一下,說“這不馬上發車了嗎……”
強副監獄長麵目嚴肅“這次任務你不參加了,你另有彆的任務。”
劉川懵懵懂懂隨著監獄辦的乾部出了監區,進了辦公樓,那人沒把劉川往監獄辦領,而是把他領進了一間會議室裡。
會議桌靠裡頂頭,監獄長鄧鐵山正襟危坐,他的左側坐著遣送科長鐘天水和監獄的一個老司機楊師傅。劉川隻知道彆人都叫他楊師傅,具體名字叫不上來的。楊師傅的對麵還有兩個人,劉川不僅叫不出名字,而且麵目也很陌生,而且這兩個人沒穿警服,可以肯定不是天監的乾部。劉川分到天監好幾個月了,雖說因為他爸生病以致上班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天監的乾部職工差不多都照過麵了,連坐在老鐘另一側的兩位武警戰士,那一對憨厚麵孔也已半熟。
果然,監獄長鄧鐵山先把劉川向那兩位陌生人做了介紹“這就是劉川,剛從公安大學畢業的,跟你們是近親。”又把那兩位陌生人介紹給劉川“這是東照市公安局的林處長、景科長。”
劉川規規矩矩地敬了禮,雙手接了林處長、景科長伸過來的巴掌,握了一下,然後按照監獄長的指點,在他們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沒容劉川琢磨眼前的場麵是怎麼回事,監獄長便已開口發問
“劉川,你聽說過去年東照市的那起銀行金庫搶劫案嗎?報紙上登過的,有印象嗎?”
劉川說“有印象。”
監獄長說“有什麼印象?”
劉川說“這案子好像已經破了吧,報紙上登過。”
那位景科長點著頭,把話茬接了過來“對,已經破了,有四個人被我們擊斃了,還有一個判了死緩。”
監獄長接下來說“判死緩的這個罪犯叫單成功,前些天已經從看守所送到我們這兒來了。根據公安部的指示和咱們監獄局的通知,今天晚上要用汽車把這個犯人押解到東照去,我們和你們遣送科商量了一下,決定派你去。”
劉川挺直上身,接令式地點了一下頭,心裡卻疑竇叢生。押解犯人去外地,誰去誰不去都由科裡自行安排,人手不夠時,才由獄政科統一調配力量,從來不用監獄長親自下令,更用不著如此鄭重其事地麵授機宜。而且,還是這樣突如其來地把他從行將上路的“鳳凰”行動中拉到這間會議室裡,而且,還有那麼兩位外地的辦案刑警莫名其妙地摻和著,這顯然不是個一般常規的押解任務,其中必然另有緣由。
果然,接下來的細節由遣送科的科長老鐘做了具體布置“這次押解任務,代號為‘睡眠’,由你和咱們科裡的馮瑞龍一起執行。馮瑞龍已經去辦提押手續了,咱們老楊負責開車,配兩名武警。你們今天晚上十點三十準時出發,從紫石口出北京進入河北,大概在明天淩晨三點鐘左右,到達清西陵附近的紫荊關。一過紫荊關,一名武警會突發急病,然後你們開車到附近的靈堡村,村口有一間修理廠,你們在那兒把犯人押下車,由你和另一位武警戰士就地看押,那位病危的武警戰士由馮瑞龍帶著,坐老楊的車到附近的涿州市進行搶救。他們走後,犯人可能會要求放茅,不管他是要解大手還是解小手,你們都押他出來,屋子後麵有塊空地,在那兒犯人肯定要逃跑,他如果逃跑……”
劉川不知道科長何以會如此熟練地說出這麼一連串未來的事情,他心裡緊張得隻剩下本能的反應,他脫口而說“放心吧科長,我不會讓他跑的!”但他的話音未落,那位表情沉穩的林處長開了口,他用比他的表情還要沉穩的聲音,斷然截住了劉川
“不,你放他跑,就是在紫荊關以東二十裡的靈堡村,你放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