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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1 / 2)

深牢大獄!

秦水不大,卻是百年老城。

秦水不美,並無風景名勝,曆史上僅以產煤聞名。

但現在的煤城秦水,除了早已停產倒閉的大秦煤礦之外,幾乎沒有國營的礦產,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四周遍地開花的個體煤窯。這些年挖煤的人就像能在地下找到金子似的,從全國各地源源而來,在此安營紮寨,掘土淘“金”。

老範以前也靠“黑金”生意起家,這兩年又開了夜總會和裝修隊,搞起了多種經營。但夜總會一直沒什麼生意,附近的居民肯定不去,主要靠宰那些誤撞上門的外地客人,和十字坡孫二娘的黑店差不太多。裝修隊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誰都知道城南的範老大手有多黑,誰家買了房子敢讓他去拾掇?所以,老範的財路主要還是靠煤窯,煤窯仍然是他養家糊口再養一幫地痞無賴的支柱產業。

老範開煤窯,自己並不挖煤。他把城外那些有煤的小山包、小坡地圈占下來,往當地有關部門和有關人員那裡塞點好處,搞了幾份合同協議之類,那些山包坡地就算是由他承包了。有外地人過來想挖煤掙錢的,得先給老範繳納租金。這麼些年乾下來,秦水城南那一片小煤窯,都認老範做大東。凡自己直接去找當地有關部門租窯的,老範就去收保護費。保護費也不比租金低多少,所以,明白事理的人都想開了,租老範的窯比找有關部門直接租要合算。再說,誰也惹不起老範養的那幫混混,那幫精壯晚上集中在“大富豪”護場,白天分散到各處收租。

如果按淨利算賬,老範一年其實也賺不了幾兩銀子,他要養的人太多,他必須依靠人多勢眾,才能維持地盤和威風。現在,老範又要額外多養幾個人了,這幾個人就是單成功一家三口,還外帶一個劉川,老單剛剛認下的螟蛉。

劉川跟著單成功一家,就住在老範開的富豪裝修公司院內。那公司雖然做了登記注冊,卻無一張正規的資質證書,不過是找一幫小工拚湊出來的草台班子,有活兒也是一錘子買賣,反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裝修公司的這個院子倒是挺大,到處堆著東西,很久沒有清理,牆角還支著一個自製的籃球架子,漆皮褪儘,廢置已久。院子的正麵,有一間大屋,原是裝修隊的加工車間,兩側各有一間耳房,一間是個工具倉庫,另一間是男女共用的廁所。據說裝修隊已經很久沒有開張了,小工們儘行散去,各奔東西。老範本來想請老單住他家的,但老單不肯,他看中了這個破爛的獨院。他和老婆女兒住在大屋,中間堆了些木箱紙盒作為隔斷,留個進出的口子拉上布簾,夫婦二人與女兒各睡一邊。劉川則住進那間十幾平米的工具倉庫,把屋裡的雜物往一側騰騰,剛好可以搭進一張小床。

老範派人給劉川抱來一床不知從哪搬來的被褥,上麵汗跡累累,酸味刺鼻。但他給老單一家還是買了兩床新的,還買了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牙膏牙刷、鍋碗瓢盆之類,讓他們可以洗漱,可以睡覺,可以起火做飯。劉川到秦水後的第一件事,是由老單主持,認了他的老婆做乾媽,認了單鵑做乾姐。單成功老婆的行為舉止和單成功大不一樣,單成功搶銀行歸搶銀行,但在日常的為人處事上,至少表麵看相當不錯。他老婆就不大般配了,脾氣不好不說,而且在家很少乾活,劉川和單成功一塊生活的那些天裡,就沒見他老婆洗過衣服做過飯。她天一亮就出去找人玩麻將,晚上回來還跟老單吵嘴,一般都是老單讓著她,不讓她的隻有她的寶貝女兒。

單鵑的脾氣同樣火爆,不同的是,這女孩生性沉默,不像她媽那麼絮叨。家裡的飯一般都是由老單來做,單鵑要是在家,有時也做。逢老單做飯的時候,劉川就搭手幫忙,幫著洗米洗菜,還幫著劈柴燒火。劉川從小到大這麼多年,沒記得何年何月乾過這麼多臟活兒累活兒。

劉川一生,確實沒經曆過這麼艱苦的日子,就是在公安大學參加軍訓的時候,也比現在過得舒服。至少被子是乾淨的,至少屋裡沒有成群的老鼠,床上沒有成片的臭蟲。對付臭蟲單成功教了他好多辦法,比如找有太陽的天氣讓劉川把被褥拿到院子裡曬,臭蟲怕熱、怕乾燥,太陽一烤自己就爬出來了,再用木棍一抽,大部分都可清除出去。又比如讓劉川把床板和架床板的凳子都拿到院子門口,使勁在地上磕,把躲在木縫裡的臭蟲全都震出來。劉川的床板和被褥全是小康的一個手下人搬來的,這一曬一震才知道裡麵窩藏了多少活物。那些肮臟的小生命黑麻麻地趴了一地,看得劉川頭皮陣陣發緊,他甚至懷疑這些臭蟲都是小康成心塞進來折騰他的,小康恨不得他受不了這份罪立馬掉頭回北京去。

當然,最難對付的還是蚊子。

以前聽說蚊子能吃人劉川覺得那也就是一種形容,現在才深刻體會蚊子在殺你之前能先把你煩死。老範的人一共送來兩條蚊帳,單鵑和她爸媽一邊一條。劉川找老單要錢自己上街買了盒蚊香,點著以後發現並不管用,不知是蚊子太多了還是蚊香是假冒偽劣還是這兒的蚊子品種獨特性情凶猛,無論劉川每天晚上點幾盤蚊香,照樣有無數蚊子在他耳朵眼兒裡轟來轟去,那蚊香的怪味倒把劉川熏得頭昏腦漲,連白天都有點神誌委靡。

在蚊子的轟鳴之下,劉川顧不上那條被子的味道有多麼難聞,每晚蒙著頭全靠它阻擋蚊子的瘋狂進攻。白天劉川在院子裡衝涼時單鵑看見他身上被蚊蟲叮咬得紅斑點點,便讓劉川把她的蚊帳拿去使用。劉川說不用不用我也快習慣了,隨它們咬吧。單鵑又說要不然這蚊帳咱倆共用?劉川說那哪行啊,咱們是姐弟倆,那不嗎。單鵑說那怕什麼,又不是親的。劉川說不是親的更不行了,讓你媽看見還不把我撕了。單鵑說我發覺你不怕我爸就怕我媽。劉川說可能吧,你媽那人,太凶。單鵑問那我凶嗎?劉川說你一半隨你爸,一半隨你媽,你那沉穩勁兒像你爸,你要犯起渾來,估計也不在你媽話下。單鵑說我什麼時候犯渾了,我跟你犯過渾嗎?劉川說你跟小康犯過,我看見的。單鵑說彆跟我提小康,小康那種人,你不跟他來渾的不行。劉川說我看他倒不跟你來渾的。

單鵑說我借他膽!

對劉川來說,單鵑和蚊子一樣,也是一個難以對付的麻煩。這麻煩就麻煩在,劉川感覺到了,單鵑在追他,言語舉止,話裡話外,越來越露骨了。看上去單鵑的父親並不反對,單鵑母親大概還覺得劉川高攀了單家呢。在她眼裡,劉川父母雙亡,身無分文,是在北京混不下去才跟著她老公出來闖的。儘管老單說過,劉川是為了救自己才被扒了官衣,丟了工作的,但他老婆還是把劉川當做寄人籬下的一個馬仔,平常總喜歡吆來喝去,指使劉川替她乾這乾那。單鵑在一邊看著,嘴上默不作聲,心裡也得意著,因為她覺得劉川替她媽乾活是對她的一個態度,是為了討她喜歡,讓她感覺很好,也顯得親如一家。

是的,他們看上去親如一家,劉川幫老單乾活兒,也幫老單老婆乾活兒。劉川其實一點也不愛乾活兒,他在家的時候從來就不乾活兒,更不要說跑到這兒來孫子似的給人家乾活兒了。他給單家乾活兒隻是為了生存,為了換取信任,為了儘早完成他莫名其妙偶然卷進來的這個任務,這個任務就像濕手沾了麵粉,想甩也甩不掉了。

幫單鵑她媽乾活不外是買東西曬被子之類的生活瑣屑,幫老單乾活主要是收拾這個肮臟的院子。他們把院子裡的垃圾清理出來,抬出去倒掉,把不能倒的東西整齊地堆好。劉川還把那個雖然破爛但高度還算標準的籃球架修了修,把下麵的地麵騰空清平,因為他在這院子的垃圾中找到了一隻磨掉了色的癟氣籃球,拿到街邊修自行車的小攤上花一元錢打足了氣,居然能用。不乾活兒的時候劉川大部分時間就在小院裡練習投籃上籃,籃球成了他的主要消遣,成了他排遣煩惱打發寂寞的精神寄托。

那些天小康常常有事沒事,到這院子來找單鵑。有時也跟劉川在院裡玩會兒籃球。小康身高體壯,籃下占優,但劉川技勝一籌,常使小康在單鵑麵前丟人現眼。後來劉川發現,隻要單鵑從旁觀戰,小康就有點成心撒野,非贏不可似的,打兩下就臉紅脖子粗了,挺沒勁的。逢到這時劉川就說累了不玩了,小康就粗口相向“你他媽是輸不起了吧,瞧你那樣就不像個男人!”劉川也不回嘴,惹不起躲得起也就完了,息事寧人。

讓劉川的心理偶爾找到平衡的,是單鵑還能看出好壞,還是誇劉川籃準,笑小康球臭。而且,單鵑儘管很少幫父母乾活兒,卻心甘情願幫劉川乾。劉川蓋的被褥剛送來的時候,不但從裡到外都泛著酸味,而且棉花芯子也捂發黴了,彆說蒙在頭上,劉川站在門口都能聞到那股子黴腐的氣味。後來這些被褥連同枕套一起,都由單鵑幫他拆開洗淨重新縫好,枕芯也換上了新的蕎麥皮子。劉川後來連穿的衣服褲子都是由單鵑洗的,如果不是他堅決不肯,單鵑差點連他的內褲都要拿去。

他把穿臟的內褲塞在自己的褲兜裡,紅著臉對單鵑說“不行不行,多臟啊。”

單鵑說“沒事,我不嫌臟。”

劉川說“我嫌,行了吧,我嫌。”

慢慢地,劉川開始適應了這種生活,睡在又窄又硬的床板上,頭上不管轟鳴著多少蚊子,劉川也能睡死過去。每天單成功煮出的那些難以下咽的粗茶淡飯,也能漸漸嚼出香味來了。劉川想,人獸同源,動物的適應性都是一樣的,睡西班牙進口的席夢思做的夢,和現在一樣;塞一肚子魚翅鮑魚的那種甘飽,也和現在一樣;在玻璃幕牆隔出的淋浴間裡享受多向多頭噴嘴的全方位衝洗,和現在站在院子的水池邊上,用一盆冷水兜頭倒下的淋漓儘致,幾乎完全一樣。

在劉川適應這種生活之前,之前到從他剛一抵達秦水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了自己的秘密使命——尋找那筆失蹤的巨款。尋找巨款的方向當然不在這個院子,不在單成功的身邊,甚至,也不在秦水,而是在單成功的言談話語和他日常的行為舉止之間。

劉川在到達秦水的第三天,才有機會與景科長見了麵。他們見麵的地方是在離劉川住處不遠的一個冷清的街邊雜貨店裡。劉川獨自進去買蚊香,還沒交錢就看見景科長從裡屋走了出來。

雜貨店裡沒有彆的顧客,於是景科長就把劉川延入店堂後麵的一間密室,兩人做了簡短交談。景科長說你怎麼瘦了,劉川說廢話你沒看我整天吃的什麼,能不瘦嗎。景科長說沒生病吧,睡眠好嗎?劉川那幾天正被蚊子搞得焦頭爛額,說到睡眠隻能長出大氣,一言難儘也不想說了,景科長於是言歸正傳,他告訴劉川,這個小雜貨店秦水公安局已經做了工作,今後就作為他們接頭的地點,以後身邊遇有公用電話,也可以直接打他手機聯係。劉川向景科長彙報了單成功這幾日的言行舉止,彙報了他們從北京返程的路上,途經瀘沙河尋訪那座木橋的過程。景科長說,瀘沙河確實是他們埋錢的一個地點,那地方後來確實被洪水淹了,在洪水到來之前是否有人搶先將錢挖走,因現場已經不複存在而無法判斷。景科長的這番話讓劉川感到非常彆扭,心裡隱隱生出幾分失落和無趣,他想自己拋家舍命親曆親為的這個案子,他嘗儘艱辛苦苦尋找的這筆巨款,也許壓根就是一片早已逝去的汪洋大水,壓根就是一個莫須有的主觀猜測。

但劉川還是告訴景科長,單成功這幾天自己喝酒,喝高了總對劉川吹噓兒子,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虧了你的。你看我現在像狗一樣求著範本才,求他賞我這床鋪蓋,賞我這口雜糧,你信不信總有一天咱們過得比他要好!你信嗎?啊!這兩年咱們就臥薪嘗膽,好好地裝他一回孫子。反正這兩年我也沒法在外麵出頭露麵,等這陣風過去了,沒人再想起我了,我讓你跟著我一步登天。不行咱們出國找個地方,下半輩子咱們也享享洋福去!

如果說,那筆錢在去年那場洪水中確實隨波去了,那單成功的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是他的酒後胡言,還是他的酒後真言?

景科長說,這筆錢,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死馬也要當做活馬醫,有棗沒棗反正得打它一竿子。

第一次接頭談得比較倉促,內容簡單。分手前劉川借景科長的手機給奶奶打了個電話,他告訴奶奶,他現在在幫監獄辦事,順便和幾個朋友在外地跑一筆貸款,要是有了貸款,公司的事也就好辦了。奶奶在電話裡聽上去身體健康,她告訴劉川她現在每天堅持走路,一次最長已經可以走上五六十步了。劉川說那太好了你就這樣堅持鍛煉,我回去以前爭取能走一百步。掛了奶奶的電話,劉川問景科長他再打一個電話可以嗎?景科長說你出來時間不短了,彆讓單成功懷疑你。見劉川拿著電話還是看他,便說那你快點打。

劉川就撥了季文竹的手機,可惜,手機還是關著。劉川隻能往好處想——她大概正拍戲呢。

劉川怏怏地還了電話,景科長從他的神情上,大概猜出他是給誰打的,於是說哎,你上次托我們買的那個大衛杜夫牌打火機已經買了,是一千二百九十九塊錢的,還剩二百零一塊,等回去還你。那打火機我們已經托北京市局的人給你那朋友送去了,她叫季文竹對吧?她是你女朋友嗎?她愛抽雪茄?

劉川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在門口又站下,似乎想了想,才回頭做回答

“對,她是我女朋友,她不愛抽雪茄。”

景科長也笑了,劉川第一次感覺到,景科長也能笑得挺隨和。

劉川也許並不知道,季文竹在接到那個打火機的時候,就已經徹底原諒他了。女人都是感性的,無論有多大前仇舊怨,隻要有一件小事感動她了,心就立刻軟啦,一切過節都可風流雲散。

季文竹靜下來的時候也仔細想過,劉川究竟有多大錯呢?到美麗屋那種地方賣笑可能是他尋求刺激的一種方式,一種獨特的自虐和發泄。劉川家財萬貫,吃穿無憂,他去那地方當鴨隻能理解為玩兒的就是心跳。如果這樣解釋他的動機,他的行為也就變得可以接受。不僅可以接受,而且還有一點新奇,缺少新奇感的男人,一點意思沒有。

於是,劉川在美麗屋當三陪的事情,立即變成另一種味道,在季文竹的內心,好像一下比劉川上次無故失約還要無足輕重。後來劉川托人找她也說明他的失約不是毫無緣由,何況又送打火機以示彌補,分明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信用和風度。

一個打火機要一千二百多元,貴是貴了,但這一千二百多塊錢將季文竹的怨氣一筆勾銷,對劉川來講,花得很值。

季文竹把打火機送給了愛抽雪茄的張老板以後,張老板果然很高興,沒想到季文竹小姑娘能這麼有心,買了這樣一個恰如其分的生日禮物。張老板當即敲定由季文竹在他下一步投資的一個時裝劇中出演女二號,後來的事實證明這隻打火機的確成了季文竹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機。

興奮中的季文竹想起應當感謝一下劉川,何況,劉川的外表也確實能帶給她體麵和愉快。正巧劇組那一陣沒有她的戲,她得以進城回家住了幾天。她先去了劉川家的萬和公司,但萬和公司的人告訴她劉老板這幾天一直沒在公司露麵。她又打了劉川的手機,手機也是關的。她又找到劉川的家裡,沒想到給她開門的竟是劉川過去單位的同事,那個年輕的女警小珂。

也許因為小珂知道季文竹原來和龐建東好過,所以季文竹在這地方與小珂邂逅多少有些彆扭,好在小珂正忙著照顧劉川的奶奶喝藥,和季文竹之間並無交談或彼此默視的時間。季文竹給劉川奶奶送了些安慰祝福的問候,離開時才後悔忘了給老太太送些水果和補品之類的禮物。

那天季文竹走出劉家時天已黑了,街上華燈璀璨,車水馬龍。她站在街邊,想想今晚又要一人吃飯,心裡不免想念父母,也有點想念劉川。一輛出租在她麵前試探著放慢車速,她下意識地揚起手來,可直到她一隻腳跨進了車子,也沒想好今晚該到哪裡去過。她腦海裡無序地劃過一首半熟不熟的歌曲,忘了是誰唱的“寂寞的我,行走在孤獨的旅途……”青春的孤獨多麼難耐啊!那歌詞讓季文竹心酸起來,覺得自己離家北漂,個人奮鬥,其中的甘苦,有誰清楚?

她當然也不可能清楚,這時候的劉川,正坐在一輛拉煤的大卡車裡,晝夜兼程行駛在黑暗的外省公路,開始了一個更為孤獨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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