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跟著單成功父女二人走進秦水焦化廠的廠區以後,才知道這種老廠竟有很大的規模。浩大無比的廠區猶如一座破敗的小城,頹樓林立,廢陌縱橫,車間與料場相隔無序,料場又與職工宿舍彼此侵融。劉川和單鵑跟著單成功七拐八拐,直到徹底轉向才走進一棟宿舍樓中。這宿舍樓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建築,牆麵斑駁,磚體裸露。窗戶經各家自行改裝,五花八門。上樓的台階也年久失修,犬牙參差,缺口錯落。
他們在三樓拐角的一戶人家敲門而入,這家住著一個肥胖不堪的中年婦女,單成功以大姐呼之,劉川與單鵑則叫阿姨。這位阿姨與老單是何關係,劉川沒有多問,他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單純,就是從“阿姨”手上拿到一個紙箱。箱子裡裝的都是些盜版光碟,其中純色情的就占一半。劉川和單鵑抬著紙箱下樓之後,老單才和那女人在樓上討價還價地談了價格。他們把這箱光碟抬到了離焦化廠不遠的一個街邊集市,集市裡的攤販這時剛剛聚集。
劉川對行商走販之道全無經驗,隻是跟著高聲叫賣而已。據單成功父女粗略估計,這箱光碟如若全部出手,約可淨賺五千左右。五千元用於劉川帶單鵑母女逃亡北京,並在北京維持數周,應當足夠。
集市裡亂哄哄的,叫賣什麼的都有。劉川在光碟箱子前站得兩腿發酸,便和單成功招呼一聲,去各處閒逛。他發現這個集市以賣舊貨的居多,賣服裝及日用品的居次,也有幾個賣盜版碟的攤子,碟的數量都不太多。再往前方張望,還有賣貓賣狗賣花鳥魚蟲的,林林總總,疏疏落落,總有半公裡綿延。
劉川走馬觀花逛了一圈,有些乏味,慢慢繞回自己的攤子,換了單鵑去逛。單鵑則是下馬看景,逛的速度比劉川慢了許多,尤其是對服裝攤子,更其情有獨鐘,拿些花花綠綠的衣服試著長短,和攤主吵架鬥嘴似的討價還價,其實並不為買,隻為說到攤主退無可退之境,才帶著獲勝的滿足揚長而去。獲勝也許是單鵑自小到大始終追求的終極快樂。有獲勝感即可,且不論具體得失。
連戰連勝之後,單鵑其實並未走遠,所以,當幾個工商緝查和一幫治安警察突然出現在集市當中,並且查到了單成功的攤子時,一切尚未遠離單鵑的視線。雖然市場霎時大亂,幾乎所有攤販都在快速地收起貨物,倉皇四散,但單鵑還是從擁擠著奪路而逃的人縫中,目睹了他們那箱光碟被收繳的情景,目睹了父親和劉川雙雙被扣的場麵。
那天中午,單成功和劉川一起,被押到了秦水市南關派出所的院子裡。和他們一起關進來的,還有其他幾個販賣黃碟的小販。所以在單成功看來,這次市場緝查的目的並非整頓無照經商,也非清查假冒偽劣,而是一次規模較大的掃黃打非。
但劉川知道,那些“治安警察”其實都是景科長搬來的秦水刑警。這次“掃黃打非”目標明確,就是衝著他和單成功兩個人來的。
進去之後先是挨個問話,搜了身上的東西,扣了身份證件,然後他們統統被關進一間有窗的屋子,一個個靠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單成功沉著臉一下午沒有說話,到晚上也沒吃東西。傍晚他們隱約聽到窗外兩位民警的無意交談,說起今天抓的人晚上就會放掉大半,隻有少數身份證件比較可疑的,還要留一夜明天再查。民警的對話讓單成功更加麵色如土,因為連劉川都能替他想到,單成功的身份證雖然是假的,但仍然是他的一根最大的軟肋。像他這樣一個身負巨案被判死緩的在逃罪犯,隻要看出證件可疑,稍加核查,就不難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單成功自己當然明白,當然後悔,後悔怎麼這麼大意竟拋頭露麵到那個街邊集市去兜售光碟,這一步不慎很可能將帶給他終其一生的牢獄之苦,甚至,帶給他無可再逃的殺身之禍。
晚飯之後,果然有了動靜,同屋的人被一個個提出去了,大多沒再回來,估計是被放掉了。個彆又押回來的,同屋一問,不免唉聲歎氣,不外身份不能核實,還要押到明天再說。同屋的人有進有出的這麼一通折騰,對單成功的神經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折磨。
屋裡的人進進出出,一晚上沒有停過。到晚上十點左右,單成功被叫出去了,半小時後,又押了回來。劉川問他情況,他顧自低頭不語,顯然,警察對他的身份證產生了懷疑。這時他們都聽到窗外又響起了警察的腳步,都聽到了兩個警察事務性的一問一答
“提誰呀?”
“劉川。”
該輪到劉川了,單成功突然抬起雙眼,他應該明白,如果劉川一去不返,他們即將就此永彆,此生再也不會重逢見麵了。單成功因此而雙目發紅,因此而聲音顫抖,他叫了一聲“劉川!”這一聲叫得幾乎沙啞失聲。
“劉川,你是我的兒子嗎?”
劉川不知為什麼全身一震,因為他從未在單成功那張永遠不動聲色的臉上,見到這種絕望和求助的神情。劉川的聲音也不由自主變得沙啞起來,他啞著嗓子做了機械的回答
“我是。”
“兒子,跟老爸再見吧。”
兩個人都坐在地上,但單成功還是傾身擁抱了劉川。他抱著劉川,用哽咽的聲音說道“兒子,我把你媽,你姐,都托給你了。你看在我的麵上,對她們……對她們好點。你出去,讓你媽帶你到海邊去,去找我們懷上單鵑的那個地方。就在那個懸崖下麵,在我和你媽相好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你媽知道,我把咱家的東西都放在那兒了。兒子,你讓你媽帶上你們……帶你們去那兒找吧!”
鑰匙開鎖的聲音響了起來,震撼著每個人的耳鼓和心扉。屋門哐的一聲打開了,進來一位高大的民警。民警用漫不經心的聲音叫道“劉川!”劉川應聲坐正了身子,“出來!”民警站在門口,目視劉川,在這一刻單成功恰巧結束了他最後的遺言。
和劉川的想象相當接近,那是臨海而立的一片土崖,陡而不高,峭而不險,一如單成功曾經描述的那樣。此時雖然厲風撲麵,卻未有絲毫冷意,遠處濤聲擊岸,轟鳴不絕於耳。
這裡離秦水很遠,約需兩天的車程,離東照稍近,也要輾轉半日。劉川與單鵑母女日夜兼程,千裡疾行,當他們終於見到這片浩瀚大海的時候,正值滿天星鬥,明月當頭。四周很靜,大海波濤難見,岸邊卻響著回聲。
他們在劉川被釋放的當夜就離開了秦水,走得悄無聲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肩頭一隻背包,彆無他物。一切家當,一切用品,全都棄於那個再也不會回去的小院裡,留在了範本才和他兒子範小康的驚愕中。
此刻,他們終於到達了終點,單鵑的眼角還凝結著乾涸的淚珠。如果不是劉川態度堅決,她肯定要守在秦水,等著父親出來,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此刻,他們到達了終點。單鵑的母親已經疲憊得不能支持,她一拐一拐地把劉川和單鵑帶到記憶中的纏綿之境,那片泥土上雜陳的草葉和嫩枝,與二十多年以前幾乎彆無二致。
銀色的月光把海水的波紋反射在長滿植物的崖壁上,半明半滅的星星照不見那上麵是否還怒放著火紅的杜鵑。單鵑的母親不知是激動還是疲乏,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劉川沒多說話,即用備好的一隻鐵鍬從這裡挖了下去。
單鵑站在一邊為劉川望風,風聲和海聲其實遮掩了一切,雖然近在咫尺,可連她都難以聽見鐵鍬挖土的響動,難以聽見劉川急促喑啞的喘息。仿佛知曉今夜這個秘密的,隻有頭上的月亮,和滿天的繁星。
海邊的泥土很濕潤,很鬆軟,但劉川的全身還是很快就被汗水濕透。他挖的坑寬大得足以栽下一棵參天大樹,但挖地三尺也沒有挖到任何異物。挖出的泥土摻雜著大量粗沙,還有雜蕪的草根碎石,一鍬一鍬被劉川揚得到處都是,坑的四周狼藉不堪。挖著挖著劉川停下來了,他挖得太猛了,挖得筋疲力儘。他把鐵鍬扔在坑裡,坐下來大口喘氣。地上濕漉漉的泥沙帶著陰邪的涼意,像被海風吹冷的汗水一樣,一下子浸透了他的全身。
單鵑也失望地蹲下身子,兩眼向坑內茫然探看。她母親的目光也湊了過來,在一覽無餘的坑裡徒勞地搜尋,然後又疑問地投向劉川。
“沒有?”
劉川喘著氣說“沒有。”
單鵑又問母親“是這個地方嗎?”
母親說“是啊,就在這個凹口,這上麵當時還開了一大片杜鵑。”
母女一齊舉目,向頭上的崖頂看去,崖頂被夜色吞沒,草木黝黑一片。她們低下頭來,彼此相顧無言,隻好再次把目光投向劉川。劉川喘息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從坑內爬出,從裡麵拽出鐵鍬,在這個剛剛挖出的大坑旁邊,又是一鍬挖了下去。
挖了左麵,又挖了右麵,三個坑很快連成了一體,變成了一個更加巨大的大坑。劉川繼續挖,坑越挖越大,大到足以放下一張雙人的大床。單鵑也上來幫忙,她和劉川互相替換,足足挖了三個時辰。很快單鵑也沒勁了,累得大仰八叉躺在大坑的旁邊。這時,她在劉川那一下下周而複始的挖土聲中,突然聽到幾聲哐哐的變異,那變異的聲音響了幾下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但緊接著又再次響起,哐!哐!哐……像是鐵鍬的端部撞上了一個空心的樹根。
那聲音讓單鵑從地上爬起,她的目光還未觸及深深的坑底,便從劉川的表情和動作上,看出陡然而生的希冀。劉川奮力揮鍬的樣子似乎已經告訴她們,這一聲聲哐哐的聲響肯定不是什麼樹根或石塊。接下來她們很快就能用肉眼看清,從泥沙中露出來的,是一個黑色平滑的硬物。她們看到劉川扔掉鐵鍬,用手扒開那硬物表麵和四周的沙土,當浮沙散儘的時候她們都能確認,劉川雙手撫摸著的,是一隻大號的皮箱。
劉川的心,在喉頭跳動,跳得他手尖不停發抖。
單鵑也跳進大坑,手腳並用,和劉川一起將皮箱從沙土中拖出。他們發現這隻皮箱的下麵,還有一隻同樣的皮箱——同樣的黑色,同樣的沉重……他們同樣將它用力拉出。
皮箱沒有上鎖,用手撥開扣子,啪的一下,箱蓋便應聲而開。箱子裡,是緊緊纏裹的無色的塑料布,劉川和單鵑手忙腳亂,將厚厚的塑料布一層層撕開。月光在那一刻仿佛忽然亮起來了,他們的雙目不約而同,被一片鍍了銀光的色彩灼痛。灰藍色的美金,粉紅色的人民幣,在這個濤聲響徹的夜晚,竟是如此斑斕,如此炫目!
兩個箱子都打開了,單鵑母女激動得熱淚奔流。劉川的眼睛也濕了,全身一下鬆懈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再也不能起身。他知道,這是他人生曆史上重要的一刻,他傾力而為的這件事情,終於結束了,終於以意想不到的勝利,以大功告成的終局,結束了。他可以徹底洗脫親人的誤解,朋友的錯怪,洗脫他心中壓抑和厭倦了許久的那些灰塵,他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回到自己的家裡,回到奶奶的身邊,回到季文竹那魅力無邊的微笑中去了。
他要尋找的,幾乎用生命作為代價,苦苦尋找的這個東西,就在眼前兩隻大號的皮箱裡,那個被一層層半透不透的塑料布包藏著的,險些永沉地下的秘密——三百八十萬人民幣,九十九萬美元,總值一千二百餘萬的國家財產!一千二百餘萬,萬能的貨幣!
他全身濕透,說不清是汗,還是海的潮氣,還是凝重的夜露……他敞開沾滿沙土的衣襟,呼吸起伏的胸膛像塗了油似的亮光閃閃。他和單鵑一人拖了一個皮箱,扶著單鵑的母親,從崖壁一側陡峻的羊腸小徑,向崖頂攀援。他們就是從這條唯一的小路走下海邊的,現在依然要從這裡踏上歸途。
這條路太陡了,黎明前的夜幕將它不甚清晰的邊緣和形狀徹底模糊。二十多年以前,年輕的單成功與單鵑的母親,就踏出了這條曖昧的小路,找到了那片激情的海灘,看到了浩渺的欲望之水,記住了那片火紅的杜鵑。二十年之後的一個夜晚,也許與今夜同樣的潮濕,同樣的黑暗,單成功孤身一人,將兩隻沉重的皮箱拖進這條小路,拖下懸崖,深埋於當年那片火紅的杜鵑花下。他埋下的是他和他一家人今後的夢想和富貴,也埋下了四名同夥,四名武警,一共八條枉死的冤魂。
在此刻向崖頂攀爬的三人中間,隻有單鵑顯得身體矯健,她並未像劉川那樣在剛才的挖掘中耗儘體力,她還能健步率先奮力攀援。她拖著皮箱,拖著母親,最先攀上了崖頂。崖頂是一片闊大平坦的空坪,空坪上灌叢疏落,草木斑駁。單鵑和母親走上空坪時喘息未定,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定定地不能移動半步。從她們僵硬的表情和僵硬的動作上,已經可以想象她們看見了什麼。
劉川也爬上了崖頂,他的目光越過單鵑母女僵直的背影,投向坪地的前方。在距離他們不到三十米的遠處,在目光終止的儘頭,數不清有多少燈火熄滅的警車,多少荷槍實彈的武警,合圍著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
劉川腫脹的胳膊再也提不動那隻沉重的箱子了,他的雙手已經布滿鐵鍬磨破的血泡,皮箱在他的身側脫手而落,砰的一聲落在崖頂堅硬的地上。警車的大燈幾乎在皮箱落地的同時一齊燃亮起來,車頂的警燈也一齊威風凜凜地隨之閃動。一群警察大步向他們走過來了,為首的一個正是東照公安局那位久已不見的林處。他繞過已經完全呆掉的單鵑母女,徑直走向崖口的劉川,他伸出手來有力地一握,握得劉川流血的右手鑽心疼痛。在疼痛之後劉川遲鈍的耳中,正式聽到了這位金庫大劫案的偵辦主管,鄭重地宣告一切結束!
“謝謝你劉川同誌,你乾得很好!你為我們破獲這個案件做出了很大貢獻,我代表東照市公安局,代表東照市人民,對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劉川頭腦麻木,他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話說。他麻木地看著林處長從他的麵前轉身離開,走向已被警察們繳獲的那兩隻皮箱。皮箱被打開來了,在眾多警察的包圍中,在七八隻手電光柱的照射下,林處長審視了箱內那一捆捆耀眼的現金,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劉川全身都酸乏得失去知覺了,不能向前行走半步,不能和他們一樣歡笑和歡呼。他呆呆地看著單鵑和她的母親被警察分彆銬住拉走,呆呆地凝視著那一個個紅藍變幻的燦爛的警燈,他凝視著這個盛大的場麵,他對這個場麵的歡愉無動於衷。隻有當景科長分開眾人走上前來,將他擁在懷裡用力地一抱,他的臉上才綻開會心的笑容,眼淚隨之從心底奔湧出來,如噴泉一般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