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是大明天子。
驀地,張輔聽到外麵有人高呼“援軍!援軍來了,跟咱們一樣的衣服!”
仿佛一粒水滴掉進滾燙的油鍋,這一聲喊過之後,原本亂糟糟的士兵呼啦一下子,全炸開了,哭聲,笑聲,罵聲,各種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聲音,沸反盈天。
援軍來了,有救了。
援軍來了,就不用害怕也先了。
……
桑乾河對麵的山坡上,一隊隊身著大明官軍服裝的人迎麵走來,黑壓壓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步履矯健,沉默不言,旗手牛高馬大,蒲扇般的大手緊握一杆旗,旗子迎風招展,上麵寫著確定無疑的一個大字明!
張輔後背肌肉瞬間收緊,低聲對王佐說了兩個字“快逃!”然後,他命令車夫停車,捂著傷口,跳下馬車,騎上軍馬,火急火燎的,茫茫然的,尋找朱祁鎮。
來者不是援兵,是那個自稱楊俊的蒙古軍官帶來的蒙古兵。這些蒙古兵來的目的也不是救駕——怎麼可能?而是衝亂明軍官軍陣腳,以方便也先後麵的大屠殺。
局麵已經無可挽回了,必須要在大屠殺展開前尋到皇帝,否則,他會死!
八月的天,明晃晃的太陽,天熱得跟蒸籠似的,騎在馬上的張輔,卻隻覺得冷。重傷,他目光昏眊,看不清東南西北,便對身邊一錦衣衛道“帶我去見王振!”
那錦衣衛一臉很為難的表情“太師,王公公他——”
他這“他”字剛出口,便被不遠處“啊”的一聲慘叫給吞沒了。
這一聲慘叫過後,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慘叫聲還未消散,便是此起彼伏的,震耳欲聾的帶有明顯異族口音的一句漢話——“解甲投刃者不殺”。伴隨著“解甲投刃者不殺”的,是漫天彌地的慘叫聲、喊殺聲、馬蹄踏破人肚腹的“噗嗤”聲,刀砍到人骨頭上的“哢嚓”聲……
自南而來的援軍,抽出偃月長刀,高喊著“解甲投刃者不殺”,向“自己人”,殺來了。
原本就亂糟糟的陣腳,立時亂得不像話。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時,整個土木堡已經墮入無間地獄,淪為屠宰場了。
“帶我去見王振!”張輔知道,自己重傷之下不能太耗力氣,於是平和了情緒,凝聚了精力。
“請跟我來!”那錦衣衛不再猶豫。
距離土木堡二十裡以外的懷來堡,脫脫不花快要瘋了。
帶張影舒離開那座山以後,脫脫不花就一頭紮進懷來城外的軍營大帳,叫了幾名親信,緊急商量攻打也先的方法。而張影舒則被安排到了懷來縣衙後院休息——如果她有心思休息的話。
等是最難挨的,但最難挨的,卻不是等。
一個時辰之後,者蘭帖木兒回來了,悶著臉,垂著頭,如喪考妣。即將走入軍營大帳時,他驀地見到熱鍋上螞蟻般站在外麵等消息的張影舒,臉色大變,逃一般閃進大帳。
一見到者蘭帖木兒的表情,脫脫不花就隱約猜到什麼了,劈頭問道“出什麼事了?”
者蘭帖木兒向帳門看了一眼,附到脫脫不花耳邊,低聲說道“也先搶先一步,沒法子了。”
“說清楚!”脫脫不花緊盯著者蘭帖木兒。
者蘭帖木兒說不清楚,隻好將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悉數告之,當說到井源拚儘所有說的倆字“劃開”時,他頓了一頓,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布包,雙手捧著交給脫脫不花。
同者蘭帖木兒一樣,脫脫不花也被井源的舉動震撼到了,但他對井源沒有感情,是以隻有震撼並無傷心。見到那隻小布包,脫脫不花本能地伸出左手,然而手伸到半截,居然硬生生停住了。
“這是什麼?”脫脫不花不敢接。
者蘭帖木兒低聲道“從他胃裡……取出來的,他們皇帝寫給你的……求和書。”接著,他向脫脫不花講明了取此求和書的經過。
原來井源遭遇致命一擊後,自知不幸,為恐機密外泄,一邊發足疾奔,一邊趁殺手還未發現,火速掏出懷裡那詔書,塞到嘴裡吃下。及至殺手追上依例搜身時,井源身上所有秘密,都被他吃到肚子裡去了。他們問他,他什麼都不說,他們給了他一刀子,他頭一歪,裝死。殺手在探查到他確實沒了氣息後,在他身上又補了一刀子,然後揚長而去。井源因此而得以苟活片刻,並用這苟活的片刻奇跡般讓這封詔書通過者蘭帖木兒之手,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儘管送去時,一切已經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