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然而自然僅存的豐饒在不足幾個月的時間裡就被遷來這裡的動物們吃得精光。野兔找不到了,野馬已經跑走了。大一點的像是山羊,小一點的可能是雕齒獸的某個旁支,紛紛消失在雪地的深處。
兩極的冰蓋還在向低緯度地區蔓延,冰雪的季節仍未結束,那些熟知的溫帶的、亞熱帶的、熱帶的植物生長不出來,相應的營養鏈的上級的一切動物就要繼續踏上一條求存的旅途。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不到儘頭。
巫師們的巫器曾帶給李明都一點微小的回家的希望,但隨著時間的拉長,這點微小的希望又開始逐漸消失。而12號那句挽留般的話語——你可以留在這裡的——便成為了某種可怕的魔咒。出發前的最後一晚,他從夢中驚醒,不禁會仔細思考他是否在當初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機器在損耗,生物也有壽命。他暫時還不需要擔心自己的死,不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似乎衰老也是在悄悄降臨的事情了。
機器的身體靜靜地立在一萬多年前或數千年前的月光下,凝視著躺在帳篷外麵石頭上仰著頭睜著眼睛的人。
月亮的旁邊,是冬季夜空幾顆稀疏的星星們。
磐氏家族的帳篷裡,磐妹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好奇地望著躺在石頭上的人。
接近黎明的時候,熊部落的帳篷裡傳來了新生兒們的哭啼。被拴在石頭上的小馬駒們也一個個地向著天空嘯叫起來。
孩子和馬駒是天然的鬨鐘,遷徙隊伍裡的人一個個走出來,打著哈欠。婦女在淩晨快熄滅的火堆邊上一邊聊天一邊準備做飯,男人們則開始磨起了石器,和比拚哪一頭馬駒長得最快最大了。
可能是因為活的小馬駒是能走的儲備糧,也可能是因為太小了還沒多少肉,可能是因為忽如其來的一點憐憫心,甚至也可能是因為無聊解悶,總之,丘陵幾次捕獵野馬的活動過後,陸陸續續有些幼馬被熊部落仿照著磐氏家族豢養原牛的行為圈在一邊。
地上還有些衰草,可以喂著。
又可能是因為在野馬群中存在的森然的天然等級關係,母的小馬駒跟著比它地位“更高的”母的小馬駒,地位最高的母馬駒則會聽公的小馬駒的,因此,隻要拉著幾頭公的小馬駒,整個小的十幾個幼馬群都會順帶著被拉起來。
在自然界這是個社會特征,但對於智人們來說,這意外是方便管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熊部落就陸陸續續,嘗試把一些原本人呆在身上的包裹掛在了長大了一點的馬駒背上。
李明都心想
“或許這就是在馴服野馬。”
他從石頭上跳下,來到磐氏家族的身邊,磐姐正在把乾樹枝添進他們的火堆裡,火焰在寒風中搖晃,像是要碰到身旁的人。水在石頭的、木頭的或者不知是誰燒製的陶的鍋裡沸騰。柴火的煙氣,食物的香味,還有繩子毛皮的酸臭味一起彌漫在這個行將遷走的營地裡。
婆娘們做完了早飯,男人吃過後就開始一起拆除帳篷。
等到太陽升到天空的最高點,地上的雪花閃出一種金燦燦的光亮時,一起都已準備完畢。族長和巫師最先開始向前走,地位稍次之的勇士們跟在他們的後頭,接著,後麵跟著前麵,女人跟著男人,小孩跟著女人,年輕人跟著老人,牲口被人拴著,整個隊伍開始緩慢地挪動起來。
馬駒加入以後,遷徙的部落比起原先還更壯大了一點。
男人在吹口哨,女人在唱歌,小孩子們跟著大人們說話,有的人噤口不言,有的人在偷偷吃東西。有的人聲音很低,有的人聲音很大,幾個人合在一起,也有想表現的人用自己更響的洪鐘似的調子把他們的聲音都拉下。
悠揚的歌聲像潮水一樣在人們的上空奔流。
隊伍從蓋滿白雪的山崗上走下,走了一段平坦的盆地的道路。接著,丘陵起伏的地平線外,重新升起遮蔽蒼天的群山。哪怕不是很高的山,山頂上也全是覆蓋著的積雪。這個時代還沒有“路”的概念,在一片莽莽的原野上,到處是人聲、馬聲還有雪橇在雪地上所會發出的輕微的細響。
被迫走是冰雪,走得順也是冰雪。原本許多難走的地被凍住後反倒算是好走了。原本可能會攔路的荊棘已經枯萎,暈人的瘴氣則在冰寒中無影無蹤。
機器自律地行在地上,李明都懶洋洋地躺在牛的背上,傾聽人們的歌聲。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曬在人的身上,而他身下的原牛總是東張西望,不能安心走路。
寒風直吹人們的身子,獸絨的表麵便結了一層小小的冰晶。給孩子們的保暖對於婦女們來說就是困擾的啦。小的嬰孩可以直接塞進自己的獸皮衣服裡,裹在身上。大一點的孩子已經抱不起來了。好在前幾天,他們就用獸皮和獸絨鋪滿了牛車。磐妹坐在木車上,磐媧就在她的身前打著小呼嚕。其他幾個醒著的小孩則在獸皮上滾來滾去。
新磐氏家族第一代的嬰孩都在長大,可一個個醒著的時候都喜歡亂動。這可惱煞了磐姐磐妹,以及兩個來幫忙的熊部落婦女。孩子好像不那麼怕冷,裹著點東西就有活力了,她們幫每個小孩再套上一層獸皮衣服都費勁。
另一邊的磐姐可能是被小孩逗樂了,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磐妹一邊望望磐姐,一邊望望車前頭牛背上的年輕人,她在給另一個孩子套衣服,未經裁剪的獸皮的一角在空中揚起,一不注意碰著了磐媧粉紅的小臉蛋。
這最大的女孩打了個哈欠,睜開了自己困倦的一雙黑眼睛,然後揉了揉,又揉了揉,忽然就活潑起來了。
磐妹大聲叫道
“達瓦希,達瓦希,聽得到嗎?”
李明都睜開困倦的眼睛,陽光刺眼,他用手遮住冬日的陽光,往牛背後看去,正要問怎麼了。
磐妹又大叫一聲
“小心點!”
一個黑影從後邊的牛車上撲到了他的頭上。柔軟的小手糾住他亂糟糟的頭發。應激的不定型從脖子上伸起,纏在黑影的身上直把她拎到半空。
然後,被拎起的磐媧就像個傻子一樣地開始咯咯笑了。
幾朵雪花落在她長出來的漂亮的睫毛上,在陽光下閃著熒熒的光。
“好吧,好吧,又是你,你怎麼這麼喜歡動呢……”
不定型下落到李明都的脖子邊上,收進他的衣服裡。這種生物也是怕冷的。寒冷讓它的體液運轉不順,皮膚也會變硬很多。
磐媧便掉到年輕人的身上,她開始爬來爬去了。
磐妹喊達瓦希,磐媧也喊達瓦希。
這小女孩已經學會說話,就整天不倦地喊來喊去。對於晚期智人而言,再稍微大點能走路的孩子就幾乎是能用的了。部落的社會不比未來城市的社會,類似洗碗的雜活不多,但兩三一起撿柴火,摘有露水的草,這種活計是不少的。
磐妹擔憂地說
“有時候真怕她被精靈帶走……”
“精靈……什麼精靈……部落裡出過這樣神奇的事情?”
不定型重新把磐媧拎起,年輕人翻了個身,趴在牛背上,好奇地問磐妹。
“有啊,越活潑的,越容易被精靈帶走……”磐妹比著自己身體的一半,示意那被帶走的人的身高,“我有好幾個兄弟,可能是兄弟吧,就是這樣不見的。他們消失的時候,我還隻有……隻有那麼點大哩。”
原先的磐氏家族沒有明確的父母兄弟之分,隻有長輩和晚輩之分……不過熊部落是有的。他們還保留著原來部落裡的習俗——那就是一個大屋子裡住的人彼此具有最近的血緣關係。現在在遷徙中,熊部落住在同一個帳篷裡的人也是具有最近的血緣關係的。
兄弟姐妹這類詞對於磐妹來說還是新鮮的,所以她用了可能這個抽象的字眼。
年輕人也意識過來她所說的精靈的意思。
“是這樣的精靈啊……”
年輕人抬起的頭重新趴回了手上。
“我想可能是走丟了,被野獸叼走了吧,精靈是大人們在嚇唬你們呢!”
“不,不,不……我原先也是那麼以為的……”磐妹皺著眉頭,用一種擔憂的語調說道,“但現在在想既然從石頭裡能蹦出達瓦希來……那山野之間的精靈會不會也是存在著的呢……”
李明都一時無言以對。
牛車繼續往前走,在下午的時候,另一輛牛車上傳來了尖叫。
“彆,小心!”
他們看到磐姐撲到了地上,抱住了一個掉下來的嬰兒,止不住勢又在雪地上連滾幾圈,差點撞到一塊大石頭,好在被李明都使機器攔下了。這下把周邊一圈的人都嚇著了,大家夥連忙把磐姐重新抱回車上。巫鹹過來看了一眼,草藥治療過後,磐姐說自己沒事了,大家夥才安息下來。
磐妹重新坐定以後,任著寒風吹拂,看到年輕人重新躺在了牛背上,她就像再找點話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