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二一七九年一月十一日。
這是一個沒有紀念的日子,在曆史上平平無奇,它大多時候的走過,對於曆史來說,都像是沙子漏過了鬥。在這天接近結束時,鎮星號進入了土衛十六的環繞軌道。作業一切順利,三個人格在閒暇間輕鬆地討論關於一個月後的春節的事情。
在這個距離上,土星已經極近。大多數時候,那塊細長的衛星在視野中仍不算宏大,它更像是在一條寬闊的河流上的小船。縱越天際的星環便是那條寬闊的河流。陽光照射在星環上,億萬顆冰晶碎礫便同時反射光芒,像是傍晚接近黑夜的河流上所映照著的無數的波光。
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或月亮上看到的地球要大得多得多的土星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飛船當時處於土星的向陽麵,因此能看到整個土星的雲帶也被陽光照得明亮。數不清的雲彩,在遷流變幻中像是星星所做的夢。星環遮擋了部分陽光,土星的表麵上便落下了一條大河的陰影,像是蒙在星星麵上的環帶,邊緣的雲朵便是在帶子邊緣曼妙的紋理。
太陽、土星還有土衛十六都在移動,因此,大河、花紋還有繁星的影子也都在變化,像是夜裡永不消散的煙火,流光若雨。
鎮星號上的三人對這場景已經司空見慣。副宇航員還沉浸在前端時間的回鄉經曆。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說他從冬眠中醒來的先祖同樣不願意加入未來代人的生活。
“我也不是不高興,我能理解,當然能理解……”他說,“就是覺得他能不能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一下我的立場。那天還是我的生日,我已經給這位素未相識的‘太爺爺’準備好了一切。你們是不是在笑?你們沒有這種煩惱,畢竟你們是試管人,沒有祖先,當然不能理解我。”
另一個副宇航員則說
“他這一走的話,你是不是又算是無家庭成員了,許多優惠就都享受不到了。”
“對頭……不,不,也不是那麼說,稅免和補助對我算是好事,但主要是對他,對他就是更是一件能在未來生活得很好的幫助了。”
他說。
主宇航員沒有參加他們的討論,臨近綜合人格的退休,他的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不振。代人的身體安然地躺在艙內。網絡世界裡,副宇航員喊了它一聲
“陸全。”
“什麼?”
主宇航員恍惚地問了一句。
“你有沒有在聽我們說的話。你是從冬眠人加入到我們代人隊伍裡的,你和你的冬眠人母親生活得還好嗎?有沒有什麼矛盾和衝突?”
“沒什麼,沒什麼。”
說著,他晃了晃腦袋,望著窗外一連串的土衛做成的月亮,講
“彆聊天了,準備一下吧,後土城來命令了。馬上就要執行登陸作業了。”
與一百年前的人的想象不同,太空航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寂靜的黑暗中,沒有人交流,也沒有光線,周圍是一片靜默,隻有在抵達終點時才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儘管機器的輔助減少了人類的壓力,但人的神經卻始終會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中。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按照十個天文單位以外的地球對於時間的計量,現在是一月十二號的零點。
一月十二日。
一個在曆史上同樣沒有紀念的日子。在任何一個沒有紀念的日子裡,曆史也總是發生過許多宏偉的或默默無聞的大事,這些大事有的影響深遠,在一整個因果的鏈條中或者決定了人類未來的命運,有的一時煊赫,曾引得一個國家或數個國家數百萬甚至數億的人側目來看,但不論是深遠的還是煊赫的,它們都不足以用人類時間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來為自己冠名。
土衛十六的公轉周期是十五個小時。在執行登陸作業的時候,鎮星號已隨著土衛十六一起來到了土星的背陽麵。那一整個絢爛夢幻的暗雲流動的世界與它的環的影子一起隱沒在不可視覺的黑暗的另一頭。
隻在無限向左右延展的人間的儘頭,那土星的邊緣和環的邊緣還在密布繁星的天幕下閃爍著在數百年前無人見過的光芒。
而鎮星號的尾端就在土衛十六的上頭噴射出足有數千米長的等離子流,狀若閃電火花,橫跨半空。
接著主推進器打開,飛船開始繞著弧線往土衛十六的另一側飛去。
“飛行狀況良好。”
第一副宇航員報告道。
“遙測一切正常。根據係統判斷,已經迫近到第二階段高度,開始降低主推動器推力。”
片刻過後,二副報告道。他的報告則更複雜,包含了一連串推進器的啟動、加速、減速和轉向。
“三十秒後抵達適合高度,主推進器關閉。主噴射器和附屬噴射器開始啟動,斜對預計登陸地點……登陸器減速……著陸器起落架正常。三十秒後,重開主推進器,進行反向減速。”
三十秒是固定的預留時間。
這一整套登陸“無大氣固態星體”的流程對於二十二世紀的宇航員們來說已經駕輕就熟。大部分運算依靠電腦就已完成。
差不多一小時過後,鎮星號的火焰就橫穿了土衛十六的上空,重新見到了遙遠而明亮的太陽。但這一次,他們不再能見到土星,因為土星已被極近的土衛十六正麵遮擋了。
電腦開始計算合適的速度,著陸器起落架已經打開,最後的垂直減速中,陸全甚至走神了。
走神不影響電腦的核算。
二副很快彙報降落的成功,一副說一切設備都在正常運行,他從數輪土衛的月光中轉過神來,低頭看到了一片覆冰的寒冷天地。土衛十六沒有大氣,寂寥的岩殼上方便是凝滯不動的群星。
星星並不會眨眼睛,冥冥的太空也就非是窮蓋,而更像是一片虛無的海。這塊小小的土地便是海裡漂流的石塊。
人站在石塊上,麵對著浩瀚的天穹。
陸全下令道
“一切按預定計劃進行。”
預定的計劃分為四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宇航員們親自在土衛十六上走上幾步。
第二件事情是,放出自動機器對衛星表麵進行簡單的勘測。
至於這第三件事情自然便是更換兩位副宇航員所用代人體的綜合人格,隻保留一位主宇航員的綜合人格。
保留是為了引導,一些更進階的太空與太空船的行為指導。
“那我們就先行告退休息去了。陸全,你和那兩位研究人員好好接洽吧。”
他們打了個招呼,便沉入了黑暗。
鎮星號上沉寂了大概半天,在一月十二號的第十三個小時,兩個人格通過後土城和後土城預留在星環上的中轉站,成功來到了土衛十六的表麵。兩個剛剛睡下的代人身體重新睜開了眼睛。
陸全對所有科學家都有一種油然天生的尊敬,他低著頭,客氣地說道
“歡迎兩位來到鎮星號上,我們是立刻乘車出發,還是先在鎮星號休息片刻,講解一下鎮星號的使用?”
“沒必要,先生。”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對這些也很清楚,直接坐車出發吧。”
另一個人點頭稱是。
陸全恭敬地問道。
“我該怎麼稱呼兩位?”
“叫我醫生,醫生就好了。”
醫生說。
小周則笑著說
“叫我周吧。老宇航員,你比我年長,叫我小周也可以。”
在兩個月後,仍是他們直麵了這一任務。
衛星也分大小,有的有大氣,有的沒有。有的重力強一點,有的基本沒重力,用於衛星勘探的載具也就各不相同。鎮星號所攜帶的衛星車,適配於土衛十六幾乎無重力的環境,與其說是車,其實更像是小型的太空船,長方形,著陸器龐大而複雜,能源模塊相對較小,大多數時候為了節約能源都是通過“抓地”的方式機械行進的。
代人們坐在車裡,在這片孤立於太空的白色冰蓋上慢慢地走。
土衛十六不是什麼偉大的衛星,幾天時間就足夠他們把這塊小東西粗略地翻查一邊了。
在陸全開車的時候,坐在後頭的醫生望著外麵連綿起伏的撞擊坑,忽而問道
“說起來,周,你是希望能在這裡發現些什麼,還是希望什麼都發現不了呢?”
周側過頭來剛要回答,卻沉吟片刻,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幽深奧妙之處,轉過來道
“這……我說不清楚。”
“通常來說,像這種冰質天體總是能發現很多東西的。哪怕不是冰質天體,隻是冰蓋,通常都會有複雜的演變曆史。”
外太空寂靜得可怕。電磁波的信息隨著宇宙的底噪還有人的心跳與血流一起充當了世界唯一的雜音。
醫生說
“在木衛二,在木衛三,木衛四,在土衛六,在土衛五,在天衛四,在天衛三,在冥衛一,在穀神星,在太陽係的每個角落。而我總是衷心祝願,彆再發現任何東西了,發現一些差不多的有機體已經夠可以了。”
土衛十六確實足夠小,它能在二十世紀被人類發現隻是得益於冰質所帶來的高反射率。隻兩三小時,抓地行走的衛星車就從降落位置開到了它不規則的邊緣,好似登上了山頂。
就在那瞬間,龐大的土星從地平線上升起,遮蔽了他們的全部的視野,借著太陽的明光,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土星赤道上的雲帶,還有雲帶裡彎曲旋轉的漩渦。
廣闊的土星環同時被陽光與被土星反射的陽光照亮,豎立在他們的身前,落下了陰影的同時,也被滿天的月亮落下了影子。
雪白色的恩克拉多斯和狄俄涅、金黃色的泰坦和橙灰色的美馬斯,黑乎乎的雷亞,還有陰陽臉的伊阿帕托斯,在遠離土星的一側沿著斜字排開,並在那橫穿了天空的土星的主環上留下了一排可見的垂直的縱橫的陰影。而它們所反射的陽光也會來到土星環上,接著被土星環再度反射到土星那黑暗的世界裡,照亮它不曾被太陽直接照亮的輪廓。
在土衛十六上所能看到的每一顆月亮的大小都持平超過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月亮。儘管陽光黯淡,但暗中的世界,每一處發光或反射光明的地方都更為顯然。
或許是現在正是適合觀測的時候,小周粗略一數,起碼能數出三十多顆肉眼可以識彆的衛星。三十多個光澤不同、地貌不同、月相也各不相同的月亮在一圈圈光環與土星的表麵上升起又落下。
“雖然我生在土星城,但我到現在都記不清這滿天月亮的名字,隻記得有名的幾個。”
醫生指著那顆最大的月亮說道
“泰坦,土衛六,土星最大的衛星,也是我們後土城研究的重點。”
周則說
“古人們喜歡用神話人物為這些星辰命名。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所設想的神話人物被創造出來的那點曆史沒有任何一個能比星星短暫的一瞬更為漫長。”
陸全默默地傾聽兩個人的交流,他總是很少說話。
衛星車孤零零地在土衛十六的冰殼上走,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在車子的背後是占滿了天際的鎮星。
明明處於沒有大氣的世界,空中卻能見到開滿穹蒼的雲朵。
更早出發的小型自動機器們已經接近了土衛十六的另一側。所有的情報顯示一切正常。這讓遠道而來的客人說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慶幸。
“或者我們還是認錯了普羅米修斯的指向。”
在加密通訊裡,周和醫生交流道。
“我就在想,這未來機器也未必是按照我們的語言體係在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