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直到現在,▉▉▉還在使用許多年前從母代那裡傳承下來的後來被叫做統計曆的時間衡。
不過當時,它們還不知道統計曆是特彆的。
簇裡的動物度量時間,是第一年度過了一年春夏秋冬,第二年度過的時間也是一年春夏秋冬,到了第三年第四年乃至無窮以後,它們度過的每次四季輪回都是平均的、差不多的時間。
就叫它計數曆好了。
統計曆正是有彆於計數曆的東西。假如第一年度過的時間是一年的話,那麼,統計曆聲稱第二年度過的時間需要第一年的十倍才能完成一次輪回。第三年需要的真實時間同樣是第二年的十倍,也就是第一年的一百倍。
因為遞進的倍數是十,所以這個曆法就被稱作十的統計曆。
也就是說在這種時間衡中,即將過去的每一年所需要耗費的真實時間都是先前一年的十倍。
可什麼才是真實的時間呢?
空間基底的能量在向著接近零的道路無限地狂奔,分開天地的洪流已經無可救藥地潰散,萬物都在越來越遠離彼此,引力再也不能把物質聚成凝實的一塊,就連強力也不能束縛核子,令一切原子都在撕開自己,使得更輕盈而短暫的微粒變為唯一存在的東西。至於物質與物質發生交換,意識活動的進行,一種現象的重現或者一種結構出現的時間全都無比漫長。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比如某個星球,它從星雲氣體中誕生,它身上的動物的誕生,它身上的動物的滅亡,它的行星運動的終止還有它的徹底消失……這樣一個完整的過程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假定要消耗一年的時間吧。
那麼,到了▉▉▉身處的時代,它要耗費的可能是百億倍於先前宇宙的光陰。
並且,已經變慢的東西還在不停地變慢,直到前天的十倍,昨天的數十倍,前一小時的數百倍,上一秒鐘的數千倍,直至越來越接近卻永遠不會真正地到達零。世界在沉淪,思考也越來越慢,在遙遠的未來,可能要用十比更多的百倍、千倍的時間才能完成如今一次一瞬間的思考脈動。因此,十的統計曆、甚至更激進的冪次、迭代次冪才是符合生命體感的真正的有效的曆法。
宇宙的某一處或許還有新的星係誕生。但終有一天,新的星係的誕生將是不可能的事情。至於“滅亡”這件事情本身自然也會隨著最後一顆星星的質子衰變而變成了曆史的雲煙。
但那時候,▉▉▉並不清晰地曉得。
在誕生以來的八年裡,它們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它們憑著微弱的時間感,緩慢地、不能被看見地、互相交纏地遊蕩在無儘漲落的銀河之中,在比宇宙誕生兩百億年內的真空更為稀薄的寒冷空間裡遊蕩。
組成它們身體的東西,和讓它們能夠思考的東西,以及宇宙的基底本身,本來就是一樣緩慢的,於是它們也不可能意識到統計曆和計數曆乃是不同的——
宇宙原來有過不同的時間。
倘若人們不曾曉得黑夜漫漫,生命本會是一個歡快的黃昏。
直到▉▉▉誕生的第九年,它第一次見到了簇。
從此以後,簇外的一切黑暗都變成了讓它難以忍受的停滯的深淵。
至於那些還在深淵之中存在著的它的龐大的同胞們,再不複曾經的宏偉與深邃,隻不過是漂浮著的數百億年才會思考一次的僵硬的冰冷的屍體。
這些屍體任何一個對簇的發問,對簇裡的生物來說,都需要數百億倍的時間才能聽得完整,並且這個時間的長度還在不停變長,許多時候還不能說完就會消逝。
海在不停乾涸,世界已經被熨平了。
就是那時,它聽聞了大火的傳說。
“火……?是的,宇宙之初……”龐大無比的白色球體深沉地說道,“是好一場大火,所有物質都在燦爛的燃燒,比簇裡你能見到的一切天體更加絢麗,天空遍布明亮。我的祖先們把那些天體叫做星星,它們存在於宇宙的黎明,照亮了那時候的動物的夜。”
它第一次感到了憧憬。
白色的球體繼續說
“可惜的是,黎明隻存在了一秒鐘,到了如今,就連引力的回聲也再不能見到任何那時的景象。”
隨著時間的過去,這個原先就是一瞬的時間還將變得越來越短,直到在宇宙無垠的歲月中像是一個不曾存在過的無法找到的靜止的點。
“現在不是黎明,那現在是什麼?”
“隻是一個無限漫長的黃昏。”巨型白色球體渴望地望向天球,天球將它驅逐出自己的領地,已經過了兩個統計年了,“黑夜懸在地平線上,張望著我們的生命永遠見不到的太陽。”
“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拯救我們的宇宙嗎?”
巨型白色球體慢悠悠地看了它一眼,說
“拯救?”
▉▉▉期盼地說道。
“是!救救我們的宇宙,讓它重新回到光耀美好的……年代。”
白色球體不友善地笑了。在它傳達的信號中,有種冰冷的意味。
“可什麼是拯救呢?傳說中的大火隻不過是宇宙最初燃燒的一瞬。在天地漫長的生命中,那隻是早晨偶爾眨了眨眼的清醒。世界更長的時間隻是無儘的沉眠。你說拯救,是想讓宇宙回到永恒的活火之中。但那不是宇宙,那隻是你,你們不想要回到過去的宇宙,你們其實隻是想回到那個‘靜止的點’。”
那個靜止而不變的密集的火焰的一點。
“這是你自己的……欲望。”
灰球一聲不吭,凝視著百億的明星。
“拯救宇宙誰也不知道可不可能,或許天球知道吧,它從來不說。”
龐大的像是星星一樣的雪白球體繼續闡述道
“但是拯救我們自己……的道路,卻是簡單的。”
灰球不解地彈動了短波
“什麼道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那時候的白色球體雖然被驅逐出天球,但仍然被允許使用天球的站台和軌道。借著軌道,它帶著灰球來到這個特殊的簇。
在這個簇中搖曳前進的時候,白球一邊開始交代自己所知道的方法,一邊也說起自己為什麼知道這個方法
“知道……活得久的知道,因為曆史自己會給出答案。在這個宇宙的過去,至少有三波動物這麼做過了。第一波動物在暴漲發生的時候就那麼做了。第二波動物在纖維成型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而第三波動物做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客觀物質的條件,它們隻能使用第二波動物留下的船錨。現在,船隻已經遠去了,但船錨和纜繩至今還在水裡飄蕩。”
周圍的群星已經非常昏暗,世界迫近了零點能消失殆儘、空間與時間本身已經在物質的解體中被撫平的邊緣。
灰球對外麵的它曾經居住的空間感到了恐懼。一顆因簇而生的藍海星星充當了這裡的太陽,點綴了宇宙最後的夜空。
“這裡什麼也沒有啊。”
“不,不要用短弦的視角去看,得用最長的那根弦。”
雪白者搖了搖頭,說
“朝那裡看。”
在處處寂靜的空間中,憑著引力波的視角,▉▉▉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夜空中並非空無一物。
一個球體,一個近乎完美的球體,一個暗色的星球就在它的眼前,它卻長久地沒有發現。建築它的材料既不發光,也不反光,唯一能夠證實存在的隻有它的質量和因之而生的重力。它在電磁譜段上的光度抵達了已知宇宙的最低點,近於黑洞,以致於像是世界的儘頭。
“這是什麼?”
它脫口而問。
雪球說
“宇宙丟失了信息,隻剩下了純粹的質量。它就是丟失了信息之後……被剩下的質量。”
變成了過去被留在水裡的纜繩。
船已經開走了,但纜繩還在海裡飄蕩。
海裡蕩漾著過去的波紋,好像一個老人在反複地回憶過去的世界。
按曾經的曆法,它第一次見到單元是它存在的第十個年頭開頭。
而現在,統計曆裡的第三十歲已接近了尾聲。
它數不清自己來到這裡來了多少次,隻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
組成這個天體的東西,在赤道麵上的鼓起,像是環狀軌道,但靠近了就會發現那是突出的海洋。在遙遠的過去,決定宏觀物質三態變化的本質應該是電磁力。但這些物質,並不依靠電磁力,它們憑借形成像是固體一樣的對其他物質的斥力的是它本身作為質量的性質。
對於這些東西而言,主人逝去的昨日,和前日和今日,和明日都是同樣的時間。因此,它們永遠記得它們的使命。
這個使命讓▉▉▉很久很久不敢靠近。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把時間往前回一點,李明都剛剛被四個球體放下,它們就立刻開始遠離。但很快,最大的那顆灰球放滿了腳步,落到了後麵,隱入了太空。
黑球最先敏銳地發現了這點。
它在轉動中變成長柱體的形狀,察覺到了灰球所在的位置。從破碎的灰繭中不停湧出的龐大身軀,在引力波的視覺中若隱若現,猶如垂天之木。完成使命,也就不必一同行動。但灰球的離開對它們來說,是有討論的價值的。
一號銀球在黑球的身邊說
“它很古老。”
“它還很巨大。”
“龐大帶來穩定,古老討厭風險。概率的衝動,會被思考衝動的基數撫平,最終理應趨於社會的理性。”
黑球隻說道
“繩子懸在深淵上,也許每個衝動想的都是走過深淵。”
銀球沒再說話。
那時,它想的是,或許確實不會變得更差了。
誰知黑球繼續說
“但它仍然不該那麼做,天球會知道它的答案,而處它以同樣的下場。它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機會了。時間會指引物質導向它一切可能的事實。”
“也許它能成功呢?那天球就見不到它了。”
二號銀球說
“它會失敗的,總是會失敗的。”
一號銀球轉了一圈,講
“我去把它帶回來。它總得離開那裡。”
黑球則說
“失敗以後,它總會回來的,可能比我們預想的更早,我們可以在這裡等它。”
二號銀球否決了這兩個天真的孩子的想法,它像是歎了口氣
“它雖然會失敗,但不會回來了。”
稍晚一點的時候,一號銀球和二號銀球沒有停留,結伴而去了。
黑球停滯了一會兒,它突然想起一個事實
“天球的時間應該是算準的。”
它向右一轉,隱入黑夜,停在了藍色星星的背後。它沒有去看那顆靜止的暗色天體,反倒看向了這一燦爛星係的深處。
在已知的各個簇中,大半的簇都分布著類似的暗色單元。這些單元因為是暗色的,所以球體們對它們也所知甚少。分布規律是已經得到的事情。
“這個簇,在所有的簇中,徘徊的單元也是最多的。”
黑球想
“應該很快就能看到。”
果不其然,隻過了一小會兒,在遙遠星體的表麵掠過了一連串明顯的黑暗的小點。在黑暗的世界無跡可尋,但在光明的世界便輕易地能夠觀測到。
“周期性回溯……完成信息重載?”
黑球仍然停在星星的表麵,它困惑地想道
“隻是這樣嗎?”
差不多這個時候,▉▉▉正在對李明都說
“它們都回天球了,隻有我留下來了。彆怕,我會幫助你的。”
說完,它遙遙地望了眼天邊藍色的星,還有行星的大氣外那個幾不可見的黑點。
不一會兒,像大潮一樣湧起的單元們割斷了繭與繭的聯係,李明都被卷進了這不可視見的浩瀚大洋,失序運動的單元們從空中向著地底崩潰,像是一整個世界的徹底傾塌。
靠在身邊的單元壓緊了人的肩膀,從四麵八方飛旋著傳來的力像是一張可怕的巨網,不知去向的人毫無掙紮之力地、被一路推進暗色天體的深處。
然後,在這暗色天體的深處,李明都聽到了人的聲音。
在暗色單元圍繞的空腔深處,那個像是從很遙遠地方發出來的聲音說
“原形。”
於是,▉▉▉也聽到了。
“……原來如此。”
它發出了一聲驚歎,著迷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感受著這個既不反光也不反光的物質世界。
“信息留存的機理原來是這樣實現的,了不起,了不起!那麼,裝置還是可以啟動的嗎?”
完全黑暗的世界像是空曠的山穀,風在穴中吹拂,發出浮躁的響聲。
差不多同時,李明都問出了那句“你是誰?”得到了一句一模一樣的回答。他不甘心地繼續對那個播報的聲音喊道
“原形是什麼?你們是人類嗎?”
“我該做些什麼?”
“你在哪兒?誰造出的你?是人類嗎?”
“我來了,帶我離開?”
“你好!”
“有人來了!我是人類!”
但那聲音隻會繼續重複那兩句話。
時間不等人,天球已經算準了暗色天體的回歸點。暗色天體的內部所遵循的物理法則是被隱匿起來的未知領域。▉▉▉知道它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
李明都就是在那時聽到聲音的
“彆在乎這個聲音,它不會回應你,你繼續往裡麵走。”
李明都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消失到無影無蹤,他意識到自己的一切仍是被注視的。不過這種注視在當時,他或許還是有些開心的吧,所以他說
“原來你還在!你剛才是丟失信號了嗎?”
▉▉▉的聲音顯得僵硬
“朋友,我在,我就在你的身邊。我會幫助你的。快往前走吧。”
周圍是深邃的黑暗,李明都小心翼翼地邁出了自己的腳步。他經常感覺自己不像是走路,而是腳下的那些東西在配合他,讓他往前掉落。
十步以外什麼都看不見,為了壯膽或者是找茬兒聊天,他咳嗽了幾聲,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
“你先前不是說你進不來嗎?”
“是繭進不來。它們是一種東西,都在各不相容地排斥一部分的世界。”
灰球誠實地回答了。
李明都的注意力還在這顆看不見的星球上。不時突起的結構總讓他感覺自己撫摸到了某些重要的物件。
有時候在黑暗裡伸伸指頭,好像可以按下什麼東西。
他按了,什麼都沒發生。
灰球也沒出聲。
等到那句不停反複的播報的聲音消逝在背後,而風聲仍然鼓鼓的沒有消失在耳邊時,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原先的猜想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我是藏在藍色的球體裡,你是藏在巨型的灰色的繭下的動物。藍色的球體解除了,我進來了。你是不是也解除了繭,剛才跟著我一起進來了。進不進得來其實和‘是不是人類’沒有關係……而和‘有沒有繭’很有關係。”
“是的,是的,我在你的身邊,我現在就在你的身邊,我保護著你,現在你繼續往前走,單元會把你引向正確的方向。”
末了,它還補充了一個冷冰冰的詞
“朋友。”
就在我的身邊?
李明都端詳著這個詞。在無何有的黑暗空間中,響著風聲,還有他均勻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