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李明都最後一次見到父母,他已經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江城應該是在下雪,那可能是父母車禍死前一年的冬天吧,邊上的河麵結著流淩,太陽早已旁落,最初的星星升到了半空,月光清冷而皎潔。
憑著路燈的光亮,在兩個模糊的人影麵前,他感到拘謹而疏遠。
那時候,他對他們說
“我會回去的。”
對於他來說,遇到曆書以前的生活隻剩下了幾個片段,隻偶爾會從記憶中浮起。短暫的二十年的人生相比後來李明都所遇到的龐大世界,就像是一個昨天翻身時做過的夢。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度過的時間是否是虛假的,如果他以不定型的身份度過了餘生,既不真正知道曆書的神力,也不曾再次經曆意識穿越的神秘,那麼他的記憶是否與他自己的幻想也無法區分呢?
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這一點。
在意識的流動中,遵循想象而活與遵循記憶而活好像沒有太多的區彆。從物質的角度出發,記憶是動物進化而出的一種經驗機製,這種經驗機製的存在客觀上防止了諸多的危害的發生,成為動物適者生存史上濃墨重彩的一次突變。可它卻組成了人的意識,組成了一個主體他全部認知功能、思維功能與邏輯功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意識想要認知世界,就要首先通過自身,於是記憶便不可或缺地滲透到人的全部的觀念與思維中去了。在李明都的時間中,大概是幾個月以前,他和一個球體談到過灰球不理性的突圍。
這個球體是個黃色的中型球體。它是那麼說的
“因為灰球相信。他相信那萬一的可能,相信會有奇跡和神秘。”
“但那不愚蠢嗎?”
黃色的球體像是聽不懂這個詞語一樣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可不那樣做,不就沒什麼好做的嗎?”
不定型在繭內端正地站立著,儘管沒有寒風,但李明都卻感到了冷冽。黑牆遮擋的天空沒有任何光亮,但他反而借此更加看清了包裹他的殼的邊緣。殼並不存在物理物質的邊界,但為了接洽李明都接下來的視角,天球為它套上了又一層殼。這層殼會反射出他的五感信號流動,但存在一個很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折射率,這個折射率便決定了從殼中使用肉眼見到的世界與肉眼直接看到的世界存在微小的差彆。
兩個世界都是不準確的。
那個東西就存在於他視野的倒影裡。
在往黑牆上看的時候,它像是從黑牆邊緣落下的月光。在往潔白的外殼上看時,它是高大的素覆盆下幽幽的暗影。
它是天球。
它對他說它會幫他回去。當時,李明都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唯一記得的是他脫口而出的不是那早就蘊藏於心無比急切的同意,反倒是一句聲嘶力竭的質疑
“你既然知道一切,又有能力,為什麼要坐視灰球去死?”
就好像他完全不想依靠天球似的。
倒映的天球以極其平淡的語氣說道
“這是它的欲望,也是它的理想。”
李明都重複道
“你可以幫助它與阻止它,或者告訴它。”
天球說
“現在我將幫助你。”
渴望不能壓倒質疑。他仰著頭,對著懸在藍色火焰上方的又一個影子說
“可我如何能相信你?”
倒影裡的天球俯瞰著這個曆史中來的生靈。
它說
“你沒有其他選擇,你也知道自己沒有其他選擇。”
李明都盯著它,除了盯著它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確實是不論如何都會答應的。
黑球聽到了一切,對於灰球的事情,它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很多。銀球向黑球的方向靠近了,它什麼都聽不到,但它知道天球的影像一定正倒映在時間旅行者的表殼上方。這兩個球體的運動引起了其他球體的注意,兩兩三三陸續有球體聚攏過來,遠處的、近處的、高處的以及低處的最後都順著黑銀兩者的觀測看向了那個站在原地沉默的藍球。
儘管更加了靠近黑牆,但作為整體的天球移動正在變慢,主動的靠近變成了保持距離地推移。從黑牆邊上紛飛的火焰猶如秋天通紅的葉子倒映在湖水裡的影子。淵在停留,它的尾跡追上了它的本體,火焰就變得越來越明亮。
藍色的球的表麵結出了新的繭,流動的火焰在兩重的視野中像是蕩漾的水波。
李明都往左邊看,天球就在圓陣的陰影底下。黑球就站在那裡看著。
他往右邊看,天球就立在內殼與外殼相交的地平線上那一抹若有若無的光圈。銀球和其他的球體則在那兒看著。
他往前走,天球就立在他的前方,而後邊便是不可逾越的黑牆。而黑牆的背後就是一整個摸不到儘頭的虛空。
他沉默地、艱難地說道
“說罷,你要我怎麼做?我也想知道‘淵’裡麵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寄托在“淵”上的希望在這時卻變成了附會的響應,好似自己是主動合作,無疑已是維持尊嚴的最後企圖。
“對你來說,這件事非常簡單。也正是因為簡單,我才需要你。”
天球平靜地注視著這繭中的生靈。
如果不知道這種現象真的存在的話,確實很難發現。但若是已經曉得了,它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破開了自己的身體,而在延續著的甬道。漫長的甬道一直連進了黑牆的內部。
他活著,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樣子。
它仍然平淡地像是在說與自己與李明都與全部的一切都沒有關係的事情
“你想得沒有錯,在我們的時代,你確實非常特彆。我需要你做的非常簡單——聯係0386,溝通到‘0386’的五感。”
儘管天球內部的溫度應當接近於絕對零度,但是李明都卻感到了一種火燒似的發熱,熱得幾乎耳鳴。
他立刻想到了那種使腦電波也能反射出去的繭技術
“你還是知道了,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全部?”
“我並不知道你的全部。”
掛在天上的倒影說
“但沒有任何一種信息交互,是真正隔空又不會留下痕跡的。它們所走過的曳跡,在我的麵前,就像流動的河川。這就是物質,無處不在的物質。”
不定型仰望著天上的倒影,焰影在它銀色的表麵搖晃,扭緊的觸須像是燒焦的火星點點。
確實是再簡單不過了。
不需要真切地動手,不需要去解決任何超越智慧的難題,也不需要去前往什麼地方……
隻不過是用自己的意識重新喚醒身體。
在天球的時間中,得知這一現象就在淵與黑牆碰撞的瞬間,紅球就觀測到了這一細微的甬道。而天球便立刻意識到了這甬道是什麼,正是當初李明都在他麵前抽離自身並否定自身的手段。
這一聯係的強度甚至超越了黑牆本身所有的阻隔,使得被暗色單元封閉的不定型也能夠被李明都感應。就連“淵”在接近到極點,被昭陽和黑牆同時乾涉視界後,也被迫重新露出了被掩藏之物的真諦。
或許,在遙遠的某個時代,那裡的動物便使用這種方法完成了與快子飛船的通訊。
在李明都的時間中,若乾個日子以前,他還未旅到這個時代,他仍在他熟悉的地球的數億年前,也可能是人類文明的若乾年後。那時,他具有三個身體,以被異常單元稱之為“分離的意識形式”共享了彼此的感覺。
因為條件的允許,在抵至無上明星,他做了一個小小的簡單的實驗,使得三個身體各自秉持一段距離。
然後,機器身在穿越後不知所蹤,也丟失了全部的信號。
“其中的原理也非常簡單,想必你也已經明白過來了。”天球說,“在前的距離影響了在後的距離。唯一有趣的是,它竟然落到了‘淵’的內部,‘淵’或許要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廣大。你成為了一條繩子,連接著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時候,李明都沒有回應天球。
整個天球已經無比靠近黑牆本身,昭陽在它們的周圍熱烈地燃燒著。來自0386的信號斷斷續續,但他已經清晰地聽到了心沉穩的報數。
“,,……”
這不是彆的,這正是心自遙遠的過去啟動以來已經度過的時間的計數。其他所有的部件也有類似的報數,但它們的報數要麼比心多上很多,要麼比心少上一些,都是不準確的。隻有心知道,那是因為它的頭腦體零三八六曾經經曆過一次死亡、終止與重裝,也隻有它完整地陪伴了這一過程。
聯係不是緊密的,淵仍然阻礙了一部分信息的沒入與抽出。
全心全意的投入,讓李明都無暇顧及不定型所身處的世界,但不定型的感官仍然忠實地為大腦記錄下了它們所接收到的一切。
“也可以理解吧。”黑球聽到了天球的話語,說道,“現在看來,症狀‘簇失調’是不會讓‘自己’分散得太遠的。從最高的視角來看,它們的時間在這裡的交彙,恰巧就是那個分散最近的一條直線。”
銀球與其他的球體也有幸,它們借由黑球和紅球的轉播,也聽到了天球的聲音,還聽到了黑球的問
“但為什麼你一定要用他來幫助你?”
在球體們已經流傳著相關的意見。它們認為天球是為了節約物料和力氣。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確實沒有比使用這一甬道更簡單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