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呂芳止住悲聲,問“主子,不上朝了麼?”
朱厚熜長歎一聲“唉!生那等事體,你說朕還有何顏麵安坐朝堂!”
“昨晚之事隻宮中人等知曉,雖聖體無憂,畢竟有礙主子聖明,奴婢已吩咐下去,有敢說出去半個字的,立刻打死。”呂芳說“奴婢鬥膽勸諫主子一句,若說往日,派人著他們散班便是。隻是……隻是……”
他的話沒有敢說出口,但朱厚熜已經明白了,是自己命黃錦傳旨,讓滿朝文武等在朝堂之上,現在突然又不去了,這不是在拿著大明王朝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員涮著玩嗎?不但有損天家威嚴,更有傷朝廷體麵。他歎了一口氣,說“你說的倒在理。隻是朕連人都不識得,卻怎好聽他們奏對?”
“回主子的話,不妨事的,”呂芳說“奏對之時,提議之人要報上姓名官職,主子留意聽著就曉得了。”
“此前朝政朕已全然不記得了,臣子所奏之事,朕該如何作答?”
“回主子的話,主子乃是一言九鼎的天子,天音一啟便是金科玉律,天下臣民百姓無不凜然奉行……”
呂芳正在說著,朱厚熜的臉又沉了下來“虧得朕待你為腹心肱股,將我大明九州國運、億兆民生都交付於你,竟說出這等事理不通之話!朕雖貴為天子,卻非萬事皆知的神仙,怎能明知不懂卻隨意作答?常人若是說錯一句半句倒無甚打緊,便如你所說,朕乃是一言九鼎的天子,天音一啟便是大行天下的金科玉律,若是說錯,豈不誤國誤民,害莫大焉!”
呂芳這次是真的傻了,熟識的那個主子真的變了,變成了一個他從來就不認識卻一直殷殷地盼望著的一個人,眼淚又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哽咽著叫了一聲“主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厚熜臉色緩和下來,誠懇地說“朕雖不記得前事,卻隱隱記得你曾多次勸諫於朕,足見你一心要致君堯舜,輔佐朕為一代明君聖主。朕以前負你太多,今日之後,斷不會如此了。不過,你卻要悉心教著朕才是。”
主子一番誠懇暖心的話將呂芳的淚腺閘門徹底打開了,他哭著說“主子,奴婢這等人都是沒了根的人,便也不算是個人,有主子嗬護著,如今才有了半個人樣。主子如此待奴婢,奴婢便是立時為主子死了,也是彆無所憾……”
“咄!你這話更是半點都不通。怎地你這等人便不算是個人了?不說你如今貴為司禮監掌印,是我大明‘內相’,掌著內廷並朝政之大權。便是尋常宦官,也儘可於國計民生大有作為。你之前輩三寶太監鄭和便是如此之人,你卻不曉得麼?”朱厚熜說“朕身邊之人多的是,但朕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人才,朕惟願你做朕的高力士啊!”
朱厚熜之所以敢這樣高標準地要求呂芳,還是拜他在那個時代看的閒書所賜,知道嘉靖一朝是明代為數不多的沒有宦官亂政的時期,剛才聽呂芳說自己已經兩年沒有上朝了,將朝政大權全部交給了朝臣內宦,由內閣處理日常政務,由司禮監代皇帝行最後決策的批紅之權,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朝臣宦官想弄權,那簡直太容易不過了,可是朝臣中出了嚴嵩這樣的奸相國蠹,內宦裡卻沒有出現魏忠賢、劉瑾這樣的權閹大惡,可見嘉靖皇帝身邊的太監人品素質還是可以信賴的,而他們中的出色代表甚至可以說內廷的定海神針,一定非眼前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莫屬!
“主子!”呂芳又要感動的哭了,朱厚熜趕緊岔開話題說“朕與你在這裡說了半天話,大殿上候著的文武百官可早已等急了,快快上朝去。哦,你可要回你司禮監換官服麼?”
按照朝廷規製,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太監隻能穿奴仆的布衣而不得穿內宦官服,以示他們無論官居幾品權勢多大,在皇宮這一畝三分地,他們永遠都是奴才。這一點,即便是貴為司禮監掌印的呂芳也不敢違犯,因此他說“主子在上,奴婢不敢有違祖宗家法。”
朱厚熜笑著說“那就算了。反正你穿不穿馬甲,那些朝臣都認得你!走,上朝去!”
看主子萬歲爺經過昨晚一場巨變,雖然失去了往日的記憶,卻較往日意氣風,更多了賢德寬厚的聖君之相,呂芳十分欣慰,不禁也大著膽子說“奴婢愚鈍,敢問主子一句,主子方才所說的馬甲可是指補子麼?”
朱厚熜笑得更開心了“當然便是補子!穿上馬甲彆人認得你,脫了馬甲彆人也認得你啊!”
京城各大衙門三品以上官員足有兩百多人,此刻都聚集在太和殿上,按照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這大九卿衙門站成幾行。中國從古以來就是個禮儀之邦,非常講究尊卑貴賤,班隊自然是各部尚書打頭,左右侍郎按其在領導班子中的排名先後次第排序。至於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司這九小衙門,由於隻有一把手——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小九卿——官居三品,有資格參加每日必有的早朝,所以無法成隊成行,也就按照各自衙門的排序站成一排,當然是以天下詞臣彙聚之地、更兼儲備禦前顧問人才的翰林院從二品的掌院學士打頭,負責管理皇家園林和動物園的苑馬司從三品苑馬卿排在最後。
不過在整個朝臣班隊的最前麵,還站著幾個人,他們就是大明王朝那“雖無相名,實有相職;雖有相職,實無相權;既無相權,卻又相責”的內閣學士,由於大都兼任某部尚書,自然相應地站在自己衙門班隊的最前頭。
黃錦前來傳皇上的口諭已經半個時辰,這些朝臣們早已等得很不耐煩了,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莊嚴肅穆的太和殿上一片“嗡嗡”的聲音。負責維持秩序的武英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嚴嵩不得不出麵製止,可沒過到幾分種,嘈雜聲繼續充斥著這個大明王朝最高權力決策場所。
呂芳治下很嚴,在他下了死命令之後,昨晚宮內劇變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泄露出去,朝臣們當然不得知曉此事。因此,他們議論的焦點雖然還是圍繞著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嘉靖皇帝朱厚熜,卻不是那駭人聽聞的“壬寅宮變”,而是皇上突然又要上早朝了。這麼正常的履行自己的職責,卻能引起如此沸沸揚揚的議論,也是因為那個混蛋嘉靖皇帝以前太不稱職的原因。
在朝臣們把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因素都猜測遍了分析透了以後,一個黃門內侍終於從龍椅背後的門裡走了出來,有些朝臣就開始想著一定是宣布讓他們散班回衙的,因為太反常了嘛,皇上或許是一時興起而已,走半道上可能忍不住又吩咐移駕某宮去臨幸妃嬪了。
黃門內侍將手中拂塵一揮,複又抱回懷中“皇上駕到!”
他還真的來了啊!許多朝臣心中不約而同地嘀咕了這麼一句,趕緊趴在地上,齊聲高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滿朝文武的迎駕聲裡,朱厚熜走進了太和殿,象是一個剛進城的鄉巴佬一樣四下裡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金鑾殿”,隻見大殿高近十丈,東西長二十多丈,南北寬十多丈,光是直徑在一米左右的大柱子都有近百根,其中圍繞著禦座的是6根蟠龍巨柱,漆了金粉。殿內還堆起2米高的台子,禦座就設在其上,前有造型美觀的仙鶴、銅鼎,後麵是精雕細刻的圍屏,整個大殿裝飾的金碧輝煌,莊嚴絢麗。他不禁嘖嘖稱奇,連走上禦座都不記得了。
“好丟臉啊!”呂芳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在朝會之時,皇上身後總要站著兩名隨堂太監,若是司禮監掌印在朝,便是由他帶著另一名隨堂太監侍立皇上左右,但在朝臣望闕舞拜的時候,他們不能跟著皇上走上禦台,免得給百官留下“奪皇上威福自用”的口實。此刻,看著左顧右盼喜不自勝的朱厚熜,出於對主子的一片忠心,出於維護天家體麵和主子威嚴,他不顧君臣之大防,在這莊嚴肅穆的太和殿上“吭吭”咳嗽了一聲。
朱厚熜突然想起來自己是這座金鑾殿的主人,這裡是自己的工作場所,不是讓自己參觀遊覽的,不由得麵色一紅,趕緊坐在了禦座上。坐定之後,他按照呂芳的吩咐,說“諸卿家平身。”
偌大的一個金鑾殿跪滿了人,皇上不可能扯著嗓子喊,不過自有黃門內侍複述著皇上的口諭“皇上有旨,諸臣工免禮平身!”聲音雄渾洪亮,簡直不象是一個被閹割的廢人,顯然是經過千挑萬選的。
“謝皇上!”滿朝文武再次叩頭謝恩,站了起來,抱著記事用的笏板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此刻的朝堂一片肅靜,倒真有幾分天家威嚴。
朱厚熜轉頭看看身後站著的呂芳——他剛剛悄無聲息地走上禦台,站到了朱厚熜的身後。
呂芳微微點了點頭,朱厚熜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諸卿家有事出班奏對,無事散班退朝。”
這是呂芳剛剛教給他的話,他覺得這實在是太簡單太不負責任了,可呂芳告訴他曆朝曆代垂拱九重的天子都是這樣說的,除非他自己有重大決定要宣布。朱厚熜想想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實習皇帝,根本不敢下車伊始就對大明王朝的朝局政務指手畫腳,也隻好這樣說一句套話了。
皇上這兩年多都沒上朝了,每日的例行早朝隻不過是走個過場,若不是害怕被政敵抓住自己偷懶不上早朝的把柄,以“對皇上大不敬”的罪名攻訐,估計不會有人願意天不亮就從熱烘烘的被窩裡爬起來,坐轎或騎馬趕在卯時前到這金鑾殿上來,和知交同年湊在一起扯閒篇,一直熬到申時之後司禮監著人過來說一聲“皇上免朝,各位大人請回衙辦差。”這才一哄而散,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去打著儘心王事的旗號頤指氣使或是弄權斂財。
所以說,今日上朝的這些人還真沒有誰有事要向皇上請示彙報的,提前沒有準備充分,誰敢在這大明王朝最高權力所在地貿然拋出一個議案——君前失儀可是大罪,若是三兩句就被皇上問住了,一個“顢頇誤國”的禦評就能把自己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諸位朝臣麵麵相覷,禦座之上的朱厚熜鬆了一口氣,正想說一句“退朝!”,就聽到有人出班,跪在地上,說“臣,武英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嚴嵩有事要奏。”
乖乖,朕正想認識認識你呢,你就自己跳出來了,真是應了那句話“剛想吃奶,孩子的奶媽就來了!”
來吧,讓朕看看你要玩什麼花樣!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