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皇上已經大雷霆,看樣子不象是在做秀,諸位大臣趕緊爬了起來。餘怒未消的朱厚熜說“高拱,記下此節,念及初犯,每人罰俸三個月,著內官監自司禮監掌印呂芳俸祿中扣出,貼補給諸位大臣,讓他這十年都白給朕乾活領不到工錢!”
高拱“撲哧”笑了一聲,然後趕緊正色說“微臣遵旨。”接著又加了一句“此事可要明邸報刊行天下麼?”
“你高肅卿就知道跟朕戲謔取笑,登出去讓內閣各位閣老、六部部堂長官和呂公公的麵子往哪裡擱!”經高拱這麼一句插科打諢的話,朱厚熜也不再生氣了,說“好了,罰了你們的俸祿,朕的麵子也保住了;有呂芳拿他自己的俸祿貼補,你們也不必擔心一家老小餓肚子,咱們君臣接著議事!方才說了,節流由各衙門與戶部去打擂台,馬部堂這山西老摳掌國庫鑰鎖,朕不擔心你們把錢都糟蹋了。但有一條,大項支出中兵部用於九邊和抗倭的軍費開支、工部用於整修黃河的工程款,這都是關係國朝江山社稷長治久安的百年大計,一定不許降。兵部、工部下來再將詳情具文上報內閣轉朕來看,我們再商議酌定。朕要說說這開源之事,高祖文皇帝永樂年間至仁宣兩位先皇時期,每年市舶稅也能收到百萬兩之多,如今怎地沒有這一項了?”
如果說,皇上此前一直口口聲聲說的“嘉靖新政”還未見端倪的話,那麼此刻,所有在場的內閣學士、六部尚書心裡都泛起了同一個心思原來嘉靖新政就是把皇上以前那些作法都儘數推翻啊!
這話當然是不對的,但在財政問題上也未必十分錯,因為市舶司是在嘉靖手中撤消的,自然就沒有市舶稅可收了。
海外貿易可以賺取大量利潤,但也容易積累大量資本,以致“富可敵國”,所以自宋代開始,中國就開辟了通商口岸並設立市舶司加強對海外貿易的管理,並大力推行官本貿易,由政府經營來達國家資本,這個政策既符合國家經濟展的需要,又可以避免大商人大資本家危及國家政權,在封建王朝可以說是兩全其美。
來自草原遊牧民族的元世祖忽必烈在建立元朝二十一年(1284),也是統一中國第五年時,就在杭州、泉州兩地設立了市舶都轉運使。在明初大學士宋濂主持編撰的《元史》卷九十四“食貨誌市舶”條目有記載“二十一年,設市舶都轉運使於杭、泉二州。官自具船、給本,選人入番,貿易諸貨。其所獲之息,以十分為率,官取其七,所易人得其三。凡權勢之家,皆不得用己錢入番為賈。犯者罪之,仍籍其家產之半。”可偏偏明太祖朱元璋不喜歡華人出海貿易,連下海捕魚也加以禁止,定下了“片板寸帆不得下海”的禁令,於洪武七年(1374年)儘罷市舶司,後來明成祖朱棣多次派鄭和下西洋招攬各番國來朝並進行朝貢貿易,就重新設立了市舶司,對外貿易收入和市舶稅成為明朝國家財政的一大來源,一直到嘉靖二年生了“爭貢之役”。
明朝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海外貿易隻能通過朝貢貿易這一種形式,日本被指定在寧波這唯一的港口入貢,其時正處在戰國時期,戰亂不休,各戰國大名就脅迫天皇給予符驗,爭相入貢明朝以牟取暴利。嘉靖二年(1523年),兩位大名大內氏和細川氏分彆派遣使者來到寧波,因市舶司掌管太監受賄,在驗收貨物先後次序及接待宴會的座次安排上偏袒細川氏,引了一場爭鬥,大內氏的使者宗設殺死了細川氏的使者端佐,搗毀寧波市舶司的嘉賓堂,搶劫了當地倉庫,從紹興至寧波沿途燒殺搶掠,抓了不少明軍軍官士兵,最後奪船出海潛伏島嶼之上,追剿的備倭都指揮使劉錦也戰死了,極大地震動了東南,史稱“爭貢之役”。
爭貢之役起於官吏、貪汙受賄,也暴露出明朝沿海軍備廢弛的弊端,但朝中大臣們卻錯誤地認為倭患起於市舶,主張閉關。嘉靖皇帝就聽從了這些大臣的建議,罷撤市舶司,終止了對日貿易。這樣做不但使國家少了一大財政來源,被斷絕了財路的日本商人轉而在中國海上與海盜、奸商勾結,從事武裝走私,侵擾殺掠,沿海倭亂更加加劇。
此事已經過去二十年,當初那些顢頇誤國的鄉願大臣們也死的死退的退,皇上能裝糊塗,大臣們自然更可以裝聾作啞,無人責問皇上怎能自食其言,又重提設立市舶司。朱厚熜正在慶幸自己已經準備好的“朕少年不知事,做出那等因噎廢食之舉”自責的話都省下了,就聽到有人說“臣高儀有事要奏。”
嚴嵩被逐出內閣並免去禮部尚書之職後,禮部侍郎高儀就受命署理部事。此人雖然當初在官場不顯山露水,自正德十二年中進士,苦打苦熬二十五年才當上了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但署理禮部以來,部衙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條,並沒有因為尚書缺位而耽擱公務。最讓朱厚熜滿意的是,正月期間的一係列慶典,包括正月初一大清早到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奉先殿祭祖,然後在太和殿上升禦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大禮;以及祭太廟、社稷壇等等,都安排的甚是妥當,議程行止詳儘規範,上承祖製下安民心,更讓他這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也順順當當地應付了下來,因此正月十六一上班,他就命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正式將高儀由正三品的侍郎擢升為正二品的禮部尚書,因此高儀也有份來參加今天的禦前年度財務會議。
聽到高儀這麼說,朱厚熜心裡一陣緊張,這高儀是當年內閣輔楊廷和的門生,儘管他懶得去查當年是誰提出罷設市舶司的建議,但楊廷和作為內閣輔想必也難辭其咎,如今高儀跳了出來,可是要重談當年“倭亂起於市舶”的老調麼?但他自己說過,禦前會議要讓人說話,自然不能食言,便微微點頭說“高部堂有事請講。”
“臣以為複設市舶司不妥。”
“哦?”朱厚熜眉頭皺了起來“有何不妥?”
“回皇上,近年倭患日甚,海路不通,西洋諸番國小勢微,有心朝貢,無力成行,市舶司有無必要複設還值得商榷,此其一;其二,市舶司曆來由內廷掌管,市舶稅也歸內廷所有,於國朝財政無有緩解之功,故臣以為複設市舶司不妥。”
高儀說了之後,大殿之上頓時鴉雀無聲,因為他恰恰說中了複設市舶司的兩大關鍵性問題一是軍備廢弛,無力剿滅倭寇以打通海上商路;二是內廷插手國家經濟命脈,擾亂財政一體化。這其中任何一個問題,都是內閣學士和六部九卿心知肚明卻不敢隨意置喙的,隻有這個高儀敢公開說了出來,給正在興頭上的朱厚熜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此外,他這樣說不但忤逆了皇上的心意,也掃了兵部和內廷的麵子,分管兵、工二部的內閣大學士李春芳和兵部尚書丁汝夔當時臉上顏色就變得很難看;縱是修身謹慎如呂芳者,也不加掩飾地將惱怒甚至憤恨的目光投向了高儀。
朱厚熜突然笑了“哈哈哈,國有諍臣,社稷之福啊!高部堂此兩點理由,也恰是朕反複思量之處。不過朕既已反複思量,該當不會被你問住。如若複設市舶司,自然應由朝廷掌管,可在蘇、杭、泉州與寧波等處開府建衙,由內閣會同吏部、戶部擇其賢能清廉者署理,歸於戶部管轄,具體事宜著內閣與戶部並江南諸省參酌著辦,朕就不必管那麼細。敲鑼賣糖,各乾各行,既有內閣和六部,內廷便不再插手其間。”想了想,他又說“朕乃天子,富有四海,素以國家奉養,若非還有數萬內侍宮女需要安置,宮裡幾萬張嘴要等著吃飯,各處皇莊、內廠也儘可交予國家。不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要解凍,自然也非一日之功,此事還請各位大臣給朕和呂公公一些時日,緩緩著辦吧!”
還未等各位大臣從驚訝中緩過勁來,朱厚熜又說“至於高部堂所言倭患一事,確係國朝當今一大急務,兵部應加緊整飭軍備,加強海防……”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