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名句千古流傳,揚州也一直昌盛不衰。究其根源,一是地處江淮之間,是南北水脈交彙之處,從杭州到北京通州的京杭大運河經過這裡,管理漕河和漕軍的漕運總督衙門就設在揚州;二是近海,百姓煮海為鹽,利潤頗豐。全國每年的產鹽總量為三百萬引,揚州一地就獨占七十萬引,每年稅銀收入高達二百萬兩,因此全國八大巡鹽禦史衙門,排在第一的就是開府揚州的兩淮鹽運司。常言道江南乃國朝膏之地,而揚州則是江南的機樞。自隋朝建都於此,曆經唐宋元三朝,到了明朝,揚州仍是江南第一等繁華之地,滿城的亭台樓閣,滿街的酒旗招展,富貴之氣,脂粉之樂、驕奢之風可謂並世無雙。
自有運河,揚州便引水入城而成市河,南出龍頭關,北出大東門水關,兩頭皆與運河相連,水程約八裡,乃是揚州一大盛景。市河兩岸多為鹽商巨賈之彆業,美伶名妓也多在此置河房密室,入夜時分,河上畫舫如鰻,兩岸花燈萬盞,芙蓉羅綺滿眼生輝,絲竹笙歌不絕於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素有“南國脂粉”之稱的六朝故都南京的秦淮河名聞天下,時人便稱市河為“小秦淮”,是揚州城第一等的繁華奢靡之地,天堂中的天堂。
這天傍晚時分,一頂二人抬的小轎悄然從位於揚州城東薰風巷的兩淮鹽運使司衙門出來,直奔小秦淮而去,穿過幾座小橋,停在了停雲閣門口。這是住著目前揚州城最紅的女史柳湘雲,慕名而來的尋芳客絡繹不絕,絲竹弦歌聲終日不絕於耳。
天還未黑定,停雲閣早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一個四十出頭、身材臃腫的人走出了轎子。門口支應的老鴇一看見他,立刻用甜的膩的聲音說“鄢老爺,您可來了,把我們家小姐都快想死了。”
那個被稱為“鄢老爺”的人,便是兩淮鹽運使司衙門坐堂掌印的正四品巡鹽禦史鄢懋卿。在揚州城,除了掛著正三品戶部右侍郎銜的漕運總督比他官大之外,連揚州知府都矮他半級,加之又執掌鹽政握著所有鹽商的命脈,他可稱得上是跺跺腳,全城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
不過,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到了這揚州名妓柳湘雲的停雲閣,他的骨頭也就沒有四兩重了,滿臉堆笑地問“媽媽,湘雲姑娘可好?”
“好好好,正等著鄢老爺您呢!”老鴇說著,就把他往樓上引。
到了柳湘雲的閨房門口,鄢懋卿卻聽到房中有說話的聲音,不禁有些生氣了“柳姑娘既然有客,又為何著人將本官請來?”
聽出他話裡的醋意,那個老鴇趕緊解釋說“這個客人今日午時才到,我們小姐與他說了一會兒話就派人請老爺,可能是有事要跟老爺商量。”
聽老鴇這樣解釋,鄢懋卿心中的醋意稍微淡了一點,想必又是哪個鹽商得知他與柳湘雲的關係,挖空心思來到停雲閣想走他的門子。
明朝實行鹽鐵專營,鹽業經銷的利潤能高達幾十上百倍,一紙鹽引簡直比那京城“通彙號”的銀票都值錢,鄢懋卿坐掌著揚州七十萬窩鹽引,自然是一乾鹽商拚命巴結的對象,前不久他剛剛迷上柳湘雲,便有好幾位識趣的鹽商爭先恐後地要為柳湘雲贖身。可如今朝廷剛剛推行了考成法懲貪肅奸以整頓吏治,他還不敢太過放肆地將豔名遠播江南的柳湘雲納為外室,也就暫時將此事擱下了。
老鴇怕他還在生氣,趕緊衝著房內叫了一聲“小姐,鄢老爺看您來了。”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一位身穿藕荷色薄綢衫裙的美女撲了出來,娉娉婷婷如風擺弱柳般地向他盈盈下拜,嬌媚地說“鄢老爺,您可來了,想死奴家了。”
這位女子便是揚州城中數一數二的當紅名妓柳湘雲,長的膚白如雪,貌美如花,柔和的鼻翼,溫潤的香腮,兩彎淡淡的娥眉之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樣的令人消魂,一張櫻桃小嘴,嬌笑地微微翹起。儘管已經多次與她同赴床榻共效於飛之樂,可鄢懋卿心神還是不禁為之一蕩,一邊笑著說“湘雲姑娘不必多禮。”一邊伸出手將她攙扶起來,趁機在她那柔滑細嫩的胳膊上摸了一把。
鄢懋卿畢竟也是兩榜進士正牌出身的官員,貪歸貪,可人一點也不傻,以前來的時候,柳湘雲也從未對他這般熱情,一定是房中那位鹽商出了大手筆。他低聲問“房中是何人?”
“是一位京裡來的大老爺,要做一筆大買賣。”柳湘雲有些惱怒地說“這人也忒怪,來了吃茶吃酒扯些閒篇,卻對奴家帶理不理,隻催著奴家請鄢老爺您來。”到她這裡來的,大多是隻顧著自個兒消魂,即便是走她的門子求鄢懋卿的那些鹽商,也無不垂涎三尺想一親芳澤,哪有象房中那人這樣的,巴心巴肝地進了停雲閣,卻一門心思隻為見鄢懋卿一麵,讓自負美豔動人的她怎麼受得了這般冷落?
一聽說是京裡來的,鄢懋卿有些不快,這柳湘雲跟他也有些時日了,除了學會大把的撈錢,其他什麼都沒有學會,如今正在風頭之上,若是知根知底的揚州本地大鹽商倒還罷了,外地的客商,尤其是京裡來的,怎能隨便接納引見給他!他眉頭微微一皺,沉著臉問道“他要多少引?你可應允了他麼?”
柳湘雲將豐挺的胸部向他靠過來,在他耳邊說“他可不是來找鄢老爺要鹽引的,是有件寶物要賣給鄢老爺。”
“啊?”鄢懋卿大吃一驚。
自從三年前他升任巡鹽禦史之後,隻要往家裡收銀子,還從未從腰包裡掏出過銀子,竟有這等咄咄怪事!忙追問道“是何寶物?”
“奴家也不曉得,那位大老爺說了,此寶絕非尋常,不見正主不可輕易示人。”
“哼!還有這等口氣比天還大的商賈,本官倒要見識見識了。”鄢懋卿冷哼一聲,推開了房門。
屋裡那個正在喝茶的人二十多歲,麵色白淨無須,見著有人進來,也不驚慌,徑自問柳湘雲“這位便是鄢大人麼?”
鄢懋卿穿著常服來到這裡,本來存有掩飾官身遮人耳目的意思,但既然已經被柳湘雲把底泄了出去,他也就不再裝假,回答說“正是本官。你是何人?”
“小民李紀。”雖然口稱“小民”可見是個沒有官身之人,但這個李紀卻沒有起身給他行禮,甚至連抬抬的意思都沒有。這在極講究禮儀法度的明朝是極其罕見的,遇到個彆驕橫的官員甚至可以依照《大明律》“大不敬”條款解送官府處以杖責之刑。鄢懋卿心裡暗罵一聲“草民不知禮數”,卻想到他是京裡來的,不知道深淺,也就沒有怒形於色,在李紀的對麵坐了下來,問道“你有何寶物要賣給本官?”
“這等寶物輕易不可示人,還請閒雜人等回避。”
柳湘雲示意房中伺候的丫鬟退出去,帶上房門,見李紀還是不肯亮寶,便嬌笑道“李老爺,奴家可是陪了你整整一個下午了,莫非你也要奴家回避麼?”
對她那嫵媚動人的嬌嗔,李紀卻絲毫不動一點聲色,這份修為讓讀了幾十年聖賢書的鄢懋卿也不禁佩服,幫腔說“柳小姐乃是主人,哪有談生意卻不讓主人看之理?!”
李紀確實很狂,斜著眼睛說“柳小姐在這停雲閣內迎來送往,見著的人太多,若是說了出去,這天大的乾係誰能擔的起?”
柳湘雲當即就把嘴嘟了起來,鄢懋卿也怒道“裝神弄鬼,拿腔作勢,你還想不想做生意了?本官可沒有閒功夫和你磨牙!”
李紀似乎怕了,歎了口氣說“也罷!既鄢大人有意,柳小姐想必也不會把鄢大人賣了出去。”說著,從身後的包袱中拿出一個四周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檀木盒子,放在幾案之上,然後說“請鄢大人與柳小姐移步近前一觀。”
等鄢懋卿和柳湘雲走到幾案前之後,李紀小心翼翼地打開檀木盒子,裡麵是一個綢緞包袱,打開包袱,又是一整張名貴的雪貂皮。儘管鄢懋卿從來不必為家中的吃穿用度考慮,但也知道這張雪貂皮在市麵上少說也要賣到五百兩銀子,可看這情形,卻也是被當作包裹東西的包袱皮用的。
見他如此看重這個寶物,鄢懋卿和柳湘雲不禁也屏住了呼吸。
象是要揭曉一個重要謎底似的,李紀停了下來,看了他們一眼,才緩緩打開貂皮——
“刷”的一道光亮從桌上直射而出。
“啊!”柳湘雲不禁驚叫出聲,距離更近的鄢懋卿更是伸手遮擋那刺眼的光亮。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