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冷冷地問道“你要參他什麼?”
翟鑾根本不顧皇上那森然的語氣,不顧身後六部九卿投射來的鄙夷目光,昂說“回皇上,微臣要參夏言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有違聖主隆恩及百官厚望。”
竟是如此大的罪名!
若坐實這個罪名,彆說是乞骸歸裡,便是將夏言身送東市也未嘗不可,自己方才的那一大段明論宰相,實則褒獎夏言的話,翟鑾這個老東西竟然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以前隻有夏言偶爾跟自己抗辯,如今翟鑾還未坐上輔那把椅子,就已露出了曹操之相,看來以前真是有點小覷了這個“甘草次相”!
朱厚熜死死地盯著翟鑾,追問道“此話怎講?”
翟鑾道“夏言忠直剛正,才能卓異,朝野上下無不景仰;受命掌國以來,輔佐皇上刷新吏治,整頓財政,強國富民之新政已初見成效,可謂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如今寇犯國門,京城又起謀逆之亂,夏言身為輔,更當與國同體,殫精竭慮為朝廷效命,為陛下分憂,卻萌生避禍歸隱,苟全性命之私念。如此不識大局,非但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更有違聖主隆恩及百官厚望。故臣懇請皇上斥其之不端,責其收回乞歸之請,命其堅定心誌,安守臣職,統率百官萬民共攘國難,安定家邦,則我大明中興之偉業有期矣!”
翟鑾一番話娓娓道來,竟是與自己想的大相徑庭,尤其是起題為“彈劾”,立意卻在“頌揚”,明貶暗褒的春秋筆法真是令人歎為觀之!朱厚熜不禁在心裡叫了一聲“佩服!”
不過,看看跪在麵前的夏言和翟鑾那兩張漠無表情的臉,再看看後麵站著的那些朝臣們一瞬間即由錯愕恢複平靜的神情,朱厚熜的心裡頓時萌生了一絲寒意——本以為自己當了兩年皇上,仔細研究了太祖、成祖兩位皇帝的實錄,遍閱了嘉靖當國二十一年的起居注,又剛剛經曆了舉子罷考、新政之爭、外敵入侵及京城謀反等一連串的變亂,自己已不再是那個貿然闖入曆史的懵懵懂懂的穿越者,對垂治天下、駕馭群臣有了一點認識也有了一點信心,卻未曾想到,一個官場有名的琉璃蛋兒、被人戲稱為“甘草次相”之人,竟有如此高明的政治手腕,令自己也自愧不如,更不用說是夏言、嚴嵩這樣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權臣!
國變頻仍,悍臣滿朝,自己真能當得了、當得好這個皇上嗎?
皇上沉默不語,夏言的命運便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身為同年好友又是同僚政友的內閣學士李春芳終於忍不住了,前趨一步跪在了夏言的另一側,躬身說“微臣李春芳附議翟鑾,懇請皇上責夏言收回所請,留任內閣,安心政事!”
嚴嵩雖無實職,卻是從一品少師,論品秩要高出六部九卿至少一級,因此在朝會之時站於內閣輔臣的身後第一排,他也跪了下來“懇請皇上同意內閣之議,責成夏言收回所請,以移山心力輔佐明君上理陰陽,下安黎民,內修仁政,外禦強敵,開創我大明中興之偉業。”
嚴嵩的舉動提醒了那些表麵上平靜如常,其實心裡早就波瀾大起的六部九卿,他們雖說不知道皇上昨晚關於調整內閣班子的聖諭,卻知道既然內閣除夏言之外的兩位閣老都有意挽留夏言,自己跟著表態不用花任何本錢,若是再猶豫不決,可就是將輔夏言和整個內閣得罪到了死處,便都跪了下來,齊聲說“懇請皇上同意內閣之議,責成夏言收回所請,留任內閣!”
朝廷重臣們的態度出奇的一致,讓朱厚熜心中的寒意更濃了幾分,看看身旁的呂芳眼中也閃現出一絲憂鬱的神情,便將原本還想挽留夏言的那點猶豫全部打消了,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叫了一聲“夏閣老。”
“臣在。”
朱厚熜說“你儘心國事,竭力王命,致此勞瘁,此番又遭逆賊毆打恐嚇,朕不忍心強留你帶傷服勞,然致仕回鄉卻無必要,朝廷與朕旦夕也離不開你這樣的社稷重臣、國之乾城,不妨在京休養調理,內閣之事可委於次輔翟閣老與其他閣員辦理。”
夏言磕下頭去“君父有命,臣子固不敢辭。怎奈罪臣樗蒲之才,難當大用,事主不效匡扶之力,用事難收社稷之功,屍位素餐隻會怠政誤國,上負聖心,下愧臣民……”
朱厚熜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的話“朕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辭。”
見皇上已經流露出不耐煩的意思,夏言也不敢再行推辭,便說“微臣謝皇上恩典。微臣還有事要奏請皇上恩準,禮部兩位堂官尚書高儀與侍郎楊慎均已殞身國難,部衙長官佐2皆已出缺,恐耽誤為各位殉國忠臣議定追諡一事。武英殿大學士嚴嵩德高望重,才具凡,又曾執掌禮部多年,通曉部務,微臣以為可由其複任禮部尚書。”
薦拔部院大臣該由內閣會同吏部商議酌定之後上呈禦前由皇上裁決,但嚴嵩當初與夏言一樣,都是以禮部尚書入閣拜相,後被皇上斥退出閣之後,雖由禮部侍郎高儀先署理部事,繼而接了尚書大印,卻也未曾下旨免除其禮部尚書之職,也就是說還為他保留了禮部尚書與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虛銜,在部衙堂官缺任的情況下,以虛銜改任實職自然要優先遞補。因此,翟鑾、李春芳兩位閣老以及六部九卿儘管不明白夏言為何突然又與嚴嵩化乾戈為玉帛,力主皇上重新啟用嚴嵩,但想到方才嚴嵩率先表態懇請皇上夏言留任輔的舉動,也就都釋然不語。
夏言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此外,內閣事體繁雜,時下京城大亂初定,城外戰事正酣,值此國家危難之際,內閣其責尤為重大,但閣員高儀殉國、徐階因傷不能理事,微臣又實在是病體難支,內閣的擔子便全壓在翟鑾、李春芳兩位閣員頭上,一則職責也過於重,二恐兩位閣員忙不擇事,難以及時處置,貽誤政事。故微臣建議於朝臣之中遴選賢能之士補入內閣。”
這又是要繼續演戲了,朱厚熜便裝做想了一想,然後微微點頭,說“夏閣老言之有理,我大明五府、六部及各衙,還有兩京一十三省一應政務都要報經內閣處置,兩位閣員也太辛苦了,確需增補一二能臣協理朝政。不知夏閣老心中可有合適人選否?”
大部分朝臣不明白個中原委,隻覺得夏言如今雖說是“官因老病休”,聖眷卻未減半分,增補閣臣也還是要由他這個輔說了算,心中著實羨慕不已。夏言卻心領神會,躬身說道“依朝廷規製,該由內閣及六部九卿等朝廷重臣廷推公議,詮選三名賢能之臣,密折呈送禦前由皇上定奪……”說到這裡,見皇上麵色凝重,似乎不悅,便加快了語“所謂事急從權,時下國難當頭,變在俄頃,增補內閣閣員輔佐皇上處理政務之事更是刻不容緩,故微臣鬥膽破一破常例,推舉新任禮部尚書嚴嵩入文淵閣參與機樞政務。”
朱厚熜目視群臣“增補閣員需經廷推公議,不可如此草率。好在如今六部九卿諸位重臣大都在此,對夏閣老所奏之事,眾卿以為如何?”
大臣入閣需經廷推公議是朝廷規製,但自嘉靖七年張熜桂萼方獻夫等議禮派乾將相繼入閣而始,廷推公議不過是一句空話,皇上這麼問也隻是客氣而已。朝堂上的大臣們雖不知道嚴嵩如何能挽回聖心,但從今日情形看來,想必皇上已有此意,而且這個建議是由輔夏言提出來的,自然也無人反對。
“好,朕就準夏閣老所奏,自即日起,嚴嵩複任禮部尚書,入文淵閣當值。”朱厚熜看著一臉肅穆的嚴嵩,說“禮部掌全國禮儀教化,其職十分重大,兩位堂官竟同日殉難,朕聞之也不勝痛惜。嚴學士如今回衙掌印,又複入內閣,當儘心國事,安守臣職,不負朕社稷之托。”
嚴嵩跪了下來“微臣當殫精竭慮以報皇上隆恩,以高儀、楊慎兩位忠勇節義之士為楷模,為朝廷效命,為君父儘忠,縱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夏言又說“時下城外戰事正酣,協調各軍調度用兵之事關乎兵凶國危,而兵部尚書曾銑署理部務日淺,資望不夠,臣以為可令內閣原分管兵部的閣員李春芳專注軍務,協領曾銑及兵部諸員調度全國兵馬,內閣之事可由嚴嵩協助翟鑾秉承聖意相機處置。”
朱厚熜聞言之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昨晚頒下的令嚴嵩入閣並“位列翟鑾之後”的口諭很不妥當,因為內閣學士職分上並無明確劃分規定,輔、次輔及群輔的區彆也隻是於嘉靖初期才剛剛興起,群輔各自分管幾個部院寺司,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排位座次並無什麼你先我後之分,隻以入閣先後次序次第補任次輔、輔。為了順從聖意,夏言不惜開罪於自己的同年知交李春芳,讓他以內閣學士之尊專管軍務,等同降級為兵部尚書,才解決了皇上讓嚴嵩實領內閣之事這個問題,真可謂是煞費了一翻苦心。
雖說眼前的這些人個個都是才能卓絕之士,但畢竟自己是膺天明命的皇上,君父臣子千古不移,這些深受孔孟程朱之道教誨的人再能乾,隻要自己頭頂上還籠罩著天子的光環,他們終歸沒有幾個人敢當曹操!
想到這裡,他覺得剛剛失去的信心一點一點又回來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