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雖與翟鑾是同年,先前卻並無過深交情,在嘉靖二十一年共事之時還多有暗地裡的勾心鬥角,但今日翟鑾如此推心置腹,想必也是如今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因情勢所迫,不得不拉攏自己。嚴嵩立即起身離座,深深一揖到地“仲鳴兄肺腑之言,嵩謹受教!”
翟鑾忙起身避讓還禮,說“忝為同僚,又有年誼,翟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
嚴嵩又給翟鑾拱手作揖,說道“無心之下,大錯卻已鑄成,嵩如今悔之晚矣!他日若夏閣老詰問於嵩,還懇請仲鳴兄從旁說項。”
翟鑾歎道“惟中兄,朝局曆來波詭雲諉,政爭自古你死我活,他夏言若要為難你,哪容愚兄為你說項之餘地!”
翟鑾既然已不再自稱客氣中還帶點生分的“翟某”,而是改為“愚兄”這樣親密的稱呼,拉攏之意已昭然若揭,卻突然又推辭起來,讓嚴嵩不禁有些疑惑,趕緊擺出了一副大難臨頭,虛心求教的架勢“仲鳴兄既不願施以援手,萬望告之解脫法門,嵩也不勝感激之至。”
“惟中兄錯怪愚兄了。”翟鑾慌忙解釋說“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愚兄自身尚且難保,從旁說項隻怕非但無益,更連累了你惟中兄啊!”
嚴嵩又是一愣,忙問道“仲鳴兄何出此言?”
翟鑾不忙答話,拱拱手,道“惟中兄且請坐著敘話。”
兩人再次坐定,翟鑾緩緩地說“愚兄自嘉靖六年位列台閣,目睹了楊一?、張孚敬、方獻夫、李時、顧鼎臣以及夏言,一共六位輔的上上下下,愚兄自己也曾三起三落,算上今次,已四度暫任輔,對夏言可謂知之甚詳。此人豪邁有俊才,縱橫辨博,人莫能屈,確是國朝一等之能臣良吏,有澄清天下之誌,更有經天緯地之才,卻生性刻薄,隻憑一已之好惡度人,且驕橫疏慢,無有宰輔氣度。此前內閣幾位閣員,少湖是晚輩就不必說了,高儀與他勢同水火更不必說,遇事他也隻與同年好友李春芳商議,眼中何曾有愚兄這個次輔?”
嚴嵩從他話中聽出了壓抑不住的怨氣,便歎了口氣說“朝野上下皆曰‘不睹費宏(楊一?之前任輔),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官場士林風評誠不謬也!”
既是為了附和翟鑾,更是勾起了多年來積壓的怨氣,嚴嵩也忿忿不平地說“仲鳴兄也是知道的,嵩當日因與他有鄉誼,又得他舉薦自南京吏部調任禮部,平日裡尊他是揆,言稱先達,事言甚謹,他竟坦然受之,對嵩頤指氣使如門客仆役,全然不顧嵩之年齒還要長他兩歲,科名更早他三期。此後更是因皇上拜謁顯陵一事,嵩與他的意見相左,他竟指使門生故吏上疏彈劾,回京之後嵩多次登門賠罪,也被他拒之門外,操情刻薄如斯,實無宰輔之器!”
見嚴嵩與自己同仇敵愾,翟鑾沒了顧慮,往日那“甘草”之氣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官場曆練幾十年的精明和氣勢“世間之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對於夏言,愚兄已忍了近十年,兩度將輔之位讓於了他,多年來也一直委曲求全,甘願被朝野上下視為‘甘草’,也從不與他斤斤計較,所為者無他,隻想安穩朝局,自家也能安度餘生。卻不曾想當此國難之時,他竟如此寡恩薄情,隻顧得自家避禍,非但不念君恩,更不講半點舊情,將這天大的擔子扔給了你我二人。今日你我親自登門求見,他竟閉門不納,指使他兒子與李春芳演場苦情戲給我們看。哼,身為輔,竟致國家安危、社稷存亡之大事於不顧,一意苟全祿位,裝病避禍,非但令人不齒,更置皇上隆恩及百官厚望於何地!”
嚴嵩心裡“咯噔”一聲,從翟鑾話語之中流露出的何止是怨氣,簡直已將夏言視若仇讎了,又火上澆油說了一句“事君惟忠,待友惟誠,夏言如此做派確是令人心寒齒冷……”
翟鑾一臉憂鬱之色“心寒齒冷倒在其次。如你今日呈報調整部院大臣一事一般,我等今日登門求見之舉,也已犯了他之大忌,更在他心中種下恨苗。異日他若重掌機樞,第一個出閣之人便是我,接下來才是你惟中兄。”
嚴嵩心裡早如明鏡一般,卻還是假裝詫異地說“嵩與夏言早已勢同水火,他重掌機樞之後定會尋釁將嵩逐出內閣,這儘在嵩意料之中。隻是仲鳴兄你是多年的輔弼之臣,德才深孚眾望,他夏言且不敢輕易打你的主意,倒可不必做如此之想。”
翟鑾搖搖頭“以你惟中兄之大才怎會勘不破此節?就不必安慰愚兄了。便是不說他早就有意要趕走愚兄,讓他那同年好友李春芳升任次輔,就近日兩件事,愚兄便已將他得罪到了死處,以他睚眥必報的心性,定不會愚兄我善罷甘休!”
“願聞其詳。”
“近兩年他夏言逢迎聖意,一力推行新政,官場士林多有不滿,此番韃靼虜賊犯境,他受命掌國之時又出了謀逆大案,隻能暫退以窺測風向,因此才於當日乞骸歸裡。而我為穩定朝局計,懇請皇上慰留於他,李春芳及六部九卿也紛紛附議,他恐招皇上之忌,遂有裝病不見外官之舉,豈能不怨恨我這個始作俑者?此其一;其二便是今日之事,他為避禍裝病不見外官,我卻帶著你與李春芳兩位閣員找上門去,他焉能不認為我有移禍之心?”
嚴嵩裝做恍然大悟的樣子“仲鳴兄睿智,嵩自愧不如也!”
接著,他換上了一副憂鬱的麵容“仲鳴兄所言兩件事,嵩都有份參與,更有調整增補部院大臣之事,嵩雖費儘心機刻意逢迎,隻因慮事不周,行止失措,終不為其所喜。唉!如此說來,嵩與他既有遠怨,又有近仇,日後更不得安生了。說句喪氣話,夏言雖待嵩不仁,畢竟於嵩有簡拔之恩,嵩也不能待他不義。但若如此委曲求全還不能換得他以禮相待,他回朝之日,便是嵩掛冠求去之時。”
翟鑾見嚴嵩已被自己撩撥得對夏言心生恨意,心中竊喜,便安慰他說“有道是疾風知勁草,板蕩顯忠臣,當此國難,皇上命你惟中兄複任閣臣,托之以家國社稷,惟中兄且不可做歸隱山林之想。”
嚴嵩忙說“嵩本不才,焉能當之皇上以家國社稷相托?仲鳴兄莫要取笑我了。當日朝堂之上,皇上曾宏論宰相之製,又語於夏言曰‘我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辭。’天音尚且繞梁,更有何人敢自許社稷之臣!”
嚴嵩故意說出的牢騷話仿佛觸動了翟鑾內心深處的那根弦,他忿忿不平地說“洪武早年,左相胡惟庸大權獨掌,飛揚跋扈,專擅朝政,結黨固權,太祖高皇帝以‘擅權植黨’罪誅之,其後更廢中書省,罷設宰相,分權於六部,事皆由朝廷總之,此國朝立基於宇內而萬世不移之法也。設內閣輔臣不過是替皇上擬製文告,備顧問之職,閣臣以學問為聖主所用。可如今閣臣職責混淆不清,內閣輔專斷獨行,權傾朝野,威勢已無異於前朝宰相。真不知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又會做何感想!”
話說到這個地步,嚴嵩已大致判斷出他要乾什麼,但還是假裝為難地歎了口氣,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便是如此。夏言如今聖眷未衰,滿朝文武又多為其私黨,皆念及私恩,不思以正道力諫君父,你我勢單力薄,有心匡正朝綱,卻是無能為力啊!再者,他身為輔,我等閣員便是他的佐2,職分有在,有些話也隻得私下裡說說罷了……”
翟鑾將身子傾了過來,低聲說“如今之情勢,內閣五位閣員之中,除你惟中兄之外,大致可分為兩派,少湖雖出自愚兄門下,但夏李一體,夏又為揆,自然占儘上風。愚兄若是倒了,你決計頂不住;你若倒了,愚兄也斷無獨存之可能。你我隻有聯手,或可與之抗衡,保得安度餘生。”接著,似乎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愚兄臨淵履薄凡二十年,多少風雨霜電,多少刀槍劍戟都挺了過來,到了此時便更不欲任人宰割。悠悠此心,皇天可鑒。”
翟鑾終於將自己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原來是要與自己結為同盟,共同對抗夏言,嚴嵩在心裡冷笑一聲,還以為這個“甘草次相”臨老轉了性,見獵心喜起了奪夏言輔之位的念頭,原來他竟隻求自保,難怪他曾四度出任輔卻坐不穩那把椅子,終歸還是要給彆人挪位子!
儘管對翟鑾大失所望,但嚴嵩還是清醒地知道,時下自己也還不能取翟鑾而代之,更無法一舉扳倒夏言,便端正了麵容,衝翟鑾拱拱手說“嵩雖不才,願與仲鳴兄共同進退。”
翟鑾也拱手還禮,頗為激動地說“得友惟中兄,此生無憾也!”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