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以前出行總是坐著或四人抬或八人抬的轎子,嚴嵩並不習慣騎馬,但此次秘密出城議和,卻不可能將那頂八人抬的綠呢大轎堂而皇之地抬到韃靼大營之中,隻好騎馬。儘管隻是數裡路程,在馬背上顛簸的滋味也著實讓他這個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吃不消,腿腳也覺酸困,正想活動活動腿腳,但與遙遙相望的俺答見禮之後,卻又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定了。
因為俺答並沒有動步出迎。
黃台吉有些詫異,以為嚴嵩並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便又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嚴閣老請進。”
嚴嵩還是漠然地看著前方,卻不舉步。
對麵的俺答會過意來,微微一笑,邁開了步子,向這邊走來。
嚴嵩這才舉步向前走,厚底官靴踩在那厚厚的毛氈之上,沒有一絲聲音。
在場眾人都明白了過來,一些韃靼的酋長和將領們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亦不剌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漢狗!”
他就是那個在朝陽門下隻差一步就能殺死或者生擒戚繼光的韃靼平章,不過他現在已不是朝陽門的主將,就因為那天過於神勇的表現,目前在大營之中已經穩穩地占據優勢地位的主和派酋長們擔心他這個年輕少壯的主戰派將領再不從號令,輕啟戰端,影響與明朝的議和,便聯名向俺答提出了抗議,將他調回了中軍大營,監視朝陽門的重任交給了一個被他恥笑為“連馬背都爬不上去的糟老頭子”的主和派酋長。高高在上的部落酋長們如此膽怯畏戰,令立誌要輔佐大汗恢複成吉思汗榮光的亦不刺心中早已積壓了滿腔的怒火。此刻見到明朝派來議和的使者竟然還是擺出天朝上國欽使的架子,要大汗親自上前迎候,他自然更是怒不可遏,手忍不住伸向了腰間的長刀。
一隻手按在了他那隻已握住刀柄的手之上。
亦不刺回過頭去,阻止他的人正是他的安答博爾忽。
亦不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是你這無能的家夥丟掉了大同,動搖了軍心,引起那幫懦夫的恐慌,吵著鬨著哭著要求大汗與明朝議和,大汗會在最緊要的時候一連傳下那麼多道撤軍的命令嗎?你知不知道,隻差一步老子就能將戚繼光那個可惡的漢狗殺死,或是把他抓來獻給大汗?隻差一步啊!你這無能的家夥!
無論俺答還是軍中的普通士卒,都知道亦不刺幾乎是著了魔一樣地渴望殺死俞大猷和戚繼光。蒙古軍隊不象明軍那樣,總是把麾下士卒的戰功記到統軍主將的頭上,因此亦不刺渴望是由自己親手來完成這一在他看來已近乎神聖的使命。當然不是貪圖大汗開出的巨額賞賜――什麼授予“巴圖魯”的稱號,什麼封萬夫長,亦不刺都沒有放在眼中,因為榮譽和官職他早就已經得到了;至於賞銀千兩,對於一個普通的軍卒或許還有一點誘惑,但對於亦不刺這樣已經跟著俺答兩次南下剽掠的將領來說,更是毫無意義,自從明朝斷絕了與蒙古的互市,除了偶爾能從過路的西域商人那裡買到一點甜不拉嘰,連那些娘們都不稀罕喝的葡萄酒,銀子還有什麼用?那不如賞賜十匹馬或者五十隻羊!
但是,他的這種渴望是那樣的強烈,甚至比那些有父兄戰死在德勝門下的韃靼將士們還有強烈十倍百倍!
隻有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安答博爾忽知道他的心思。那天,當他衝著剛剛從大同回來的博爾忽大雷霆之時,博爾忽這樣冷冷地質問他“就為了自己成為被牧羊姑娘歌聲傳誦的英雄,你就忍心讓幾百幾千甚至幾萬的兒郎永遠回不到草原,永遠不能再坐在自家的氈房裡喝奶茶嗎?”
亦不刺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怔怔地看著對麵的那個人長生天啊!這還是當年那個赤手空拳都能搏殺草原上越冬的餓狼,那個麵對著明軍一口氣射空了兩隻箭囊的博爾忽,草原兒女人人景仰的巴圖魯,我的好安答嗎?
不!我的好安答博爾忽已經死了,他為了捍衛成吉思汗的榮光,英勇地,象一個真正的蒙古勇士一樣戰死在了大同城,眼前的這個懦夫不過是頂著我的好安答博爾忽的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此刻,這個懦夫還要阻止自己為蒙古人討回尊嚴,這個懦夫!
亦不刺狠狠地抽刀――
博爾忽的手還是如同當年搏殺餓狼一樣有力,死死地將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同時,低聲說“蒼鷹隻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藍天!”
這就是你丟了大同,丟下五千兒郎,還有臉獨自逃跑回來的借口嗎?懦夫!
亦不刺心裡狠狠地罵了一句。若不是大汗已經寬恕了這個懦夫丟城敗軍之罪,若不是兩人是歃血為盟結為生死不棄的安答,他真想拔出刀來殺了這個懦夫!
嚴嵩和俺答都不知道兩位蒙古勇士之間生的那場爭執,兩人相對而笑,緩步走向對方,在幾乎是正中央的位置同時站定了。嚴嵩拱手作揖,道“久聞俺答汗赫赫威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剛才嚴嵩拒不動步,等著俺答前來迎接,不過兩人見麵之後,嚴嵩搶先行禮,這一回合也算是打成了平手,令雙方都保留了麵子。
俺答單手撫胸回禮,道“塞外之人不知禮數,竟勞煩嚴閣老屈尊降貴親臨鄙營,實在汗顏。”
“貴部素懷向化之心,今次又專程前來求貢,聖上聞之不勝欣慰之至,特遣本輔前來宣敕。”嚴嵩朗聲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日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中原蒙古血肉之親,何以竟成仇讎!我大明天朝上國,禮儀教化萬民,若貴部誠心歸順,納貢稱臣,以往過錯概不追究,漢民蒙人自此永為手足!”
“歸順?稱臣?”俺答嘲諷似的一笑,說“此事容後再議。我等略備薄宴招待遠來的貴客,請嚴閣老隨我入內。”
偌大的帥帳正中一左一右擺著兩張幾案,一二十張幾案也是左右分成兩排放置,上麵都已擺滿了美酒和大盤大盤的佳肴,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兩張幾案的中間擺著一隻巨大的條盤,一隻肥碩的公羊烤得黃澄澄油孜孜,兩條前腿彎曲跪在條盤之上,羊頭上還紮著鮮紅的緞帶,這便是蒙古人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的烤全羊。
嚴嵩是大明的欽使,自然被讓到上的座位,護衛中軍職最高的“禦林軍陳千戶”曾望也獲準陪著嚴嵩入席,作陪的是各部的酋長和軍中將領。
嚴嵩學著其他人那樣盤腿坐在軟墊之上,對坐在旁邊那張幾案背後的俺答微微點頭,說“汗王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儘啊!”
“菲薄的款待,又怎麼比得上閣老帶來的厚禮?”坐在嚴嵩俺答舉起手中的銀杯,笑著招呼各位酋長“為大明欽使的到來,乾杯!”
嚴嵩舉起銀杯,向四周一起舉杯的各位酋長示意,然後說“草原漢子的烈酒不是我們這些漢人可以放開來喝的,老朽更是不勝酒力,還請汗王和諸位王公見諒。”說完之後,舉著酒杯略一沾唇,就放回到了麵前的條案上。
“咚!”的一聲,酒杯被重重地墩在了條案上,亦不刺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厲聲說“大汗和諸位王爺誠心誠意地敬你的酒,你竟敢不喝!”
俺答在一旁不做聲,嚴嵩便知即便不是俺答有意安排,也是默許他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他看著這個突然難的蒙古大汗,笑著問“這位將軍高姓大名?”
亦不刺愣愣地回答道“我叫亦不刺。”
“哦,原來是亦不刺將軍,果然英雄了得。也難怪朝陽門一戰,戚繼光將軍對將軍讚譽有加。”嚴嵩笑道“敢問將軍貴庚幾何?”
亦不刺一愣,他隻會簡單的漢話,聽不懂“貴庚”是何意思,正在疑惑之時,坐在他身旁的博爾忽拿酒杯擋住了臉,低聲用蒙語飛快地說“他在問你年紀多大。”
亦不刺心裡怒罵一聲,漢狗實在可笑,問年紀就問年紀,說什麼“貴庚”!他扭著脖子,硬聲硬氣回答道“三十三歲。”
嚴嵩笑道“亦不刺將軍才三十有三,便官居平章,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不才,癡長亦不刺將軍三十又一了。”
聽到亦不刺一報出名字,嚴嵩便知道他的官職,更讓他大吃一驚,隨即想到此前平章兀那孩被明軍俘虜,定是那個沒種的混蛋熬不住漢狗的嚴刑拷打,將韃靼軍中實情供了出來。漢人用兵寶典《孫子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自己的底細已全部被明軍知道,而自己對明軍情形卻是一概不知,心中更是沮喪。此刻又聽嚴嵩說到兩人年歲差距,情知再讓亦不刺糾纏下去,不免讓人笑話蒙古人欺負老弱,更不利於與明朝議和,便厲聲嗬斥說“嚴閣老是遠來的貴客,怎能這樣不懂禮貌?還不快坐下喝你的酒!”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