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去詔獄宣皇上的口諭將嚴世蕃赦免之後,呂芳就坐著一頂二人抬的小轎,帶著隨行護衛的鎮撫司三太保張明遠,向京城西南角的柳樹胡同走去。
赫赫天威之下,百官非議媾和之聲不得不有所收斂,朱厚?的耳根稍微清淨了一點,但胸中焦灼之症卻越得嚴重了,令呂芳心疼不已,將太醫院開的的方子輪番試驗,竟無一有效,不得不請太醫院各位太醫推薦民間名醫,還動用了東廠、鎮撫司的番子在京城之中四處搜尋。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他尋訪到了一位來自湖廣蘄春的郎中。
此人名叫李時珍,祖上三代皆是名滿鄉裡的鈴醫(不坐館,而是走街竄巷,搖鈴為人醫病),可謂世代從醫,家學淵博。他雖說還不到而立之年,醫術卻很是高明,三年前治好了楚王世子的氣厥症,被楚王留在王府任奉祠正,兼管醫藥之事,今年年初楚王推薦他赴京城太醫院任職,卻因太過年輕,且論醫用藥總是不循常理,還對醫家奉為經典的《千金方》、《傷寒論》等書多有誹謗之言,被太醫院諸人認定是個離經叛道的野郎中,不能見容於同僚,故多不讓其參與皇上、後妃及大臣請脈施醫之事。他卻毫不在意,除了初一、十五去衙門走上一遭應個卯之外,整日窩在賃居寓所之中研讀太醫院珍藏的醫書藥案。因他是太醫院的醫官,街坊鄰居少不得要找他求醫問藥,倒也讓他治愈了不少疑難雜症,廠衛番子探知此事,便報告給了呂芳。病急亂投醫,呂芳也顧不得此人隻是一個在太醫院籍籍無名的年輕醫官,得空便親自前來拜訪求醫。
誰知此人年紀不大,架子不小,剛聽完呂芳說了病情,當即回答道“對不起這位先生,醫者能救病,卻救不了命,令叔之病在下醫不了,也不用醫,尊駕請回吧。”
若是隻說“醫不了”,呂芳也就不奇怪,畢竟主子萬歲爺的病甚是蹊蹺,太醫院眾多名滿天下的良醫也束手無策,一個外鄉來的野郎中醫不了是料想中的事;但他偏又說什麼“不用醫”,令呂芳實在氣惱,好在他在宮裡當差幾十年,早就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以為這是遊方郎中騙人錢財的伎倆,便從袖中掏出一錠約莫十兩重的銀錠遞了過去“有道是醫者父母心,救人一命便是積下了一份功德,還請李太醫開個方子。”
李時珍看也沒看他遞上來的銀子一眼,冷冷地說“我不是什麼太醫,你若要找太醫開方子,不妨去求個達官貴宦帶你去太醫院。”說著,竟捧著厚厚的一本醫書自顧自看了起來。
如此輕慢讓呂芳十分生氣,但他也知道,十兩銀子已夠一戶小戶人家一年用度,他竟連看也不看一眼,大概騙人錢財也不至於這麼過分。再者,大凡有點才能之人,總是有點持才傲物、目空一切的怪脾氣,這個李時珍或許確有幾分真本事!因此呂芳又從袍袖之中摸出了一錠銀子,又放在了桌子上。
李時珍仍板著臉“先生是什麼意思?”
見李時珍不喜彆人稱他為太醫,呂芳也改了口,說“請李先生開個方子。”
“我從醫十數年,二十兩的診金倒是從未遇到過。”李時珍看了呂芳一眼,說“隻是要我開方子,這點銀子卻還不夠。”
呂芳也看了李時珍一眼,又拿出了一錠銀子“這樣夠了麼?”
李時珍丟掉了手中的醫書,看著呂芳,搖搖頭。
呂芳一直在宮裡行走,何曾身上裝過銀子?這三十兩還是從三太保張明遠那裡要來,就是為了應付他這一招的,見他還是如此不知足,心中大怒,當即就想示意站在門外的張明遠進來抓人,卻又想再看看這個李時珍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便撩起衣襟,扯下了腰間掛的一塊和田玉佩,連同銀子一股腦推到李時珍的麵前“這樣總夠了嗎?”
那塊和田玉佩溫潤光潔,是滿天下也難得的寶物,價值何止千金之數,李時珍不禁動容了,又深深地看了呂芳一眼,語氣也好了一些“真要我開方子?”
呂芳強忍著怒氣,說“看你說的,若不為先生看方子,在下何必如此。”同時暗自打定主意,隻要他一接玉佩,立即令抓人――方才還想將他開的方子拿回太醫院審查之後姑且試上一試,如今見他如此貪婪,想必醫術也高明不到那裡去,沒有必要再勞煩太醫院諸位太醫查驗這種隻知道騙人錢財的庸醫所開的方子!
李時珍突然笑了“看來先生是真的想為令叔求醫啊!既然如此,這些阿堵之物還請先生收回。”說著,一抬手,將那塊玉佩和三錠紋銀都推了回去。
呂芳一愣“先生這是何意?”
李時珍擺擺手“在下方才不過試上先生一試而已。見先生其心也切,其情也殷,自然要竭力施醫。不過,在下開個方子倒是不難,難得的是你真能照方子抓藥!”
還是遊方郎中欲擒故縱地賣關子!呂芳心中冷笑一聲,傲然說道“無論天上飛的,水裡遊的,隻要不是龍肝鳳膽,我都能弄來!”
“你能有這份願心,在下這方子倒不用開了。”李時珍說“就照先生方才所說,令叔乃是旬月之前遇到一場大火之後,便有一股焦灼之氣鬱積胸中,久而不散,總覺口渴,卻喝再多的水也無法緩解焦渴。依在下看來,遇火隻是其中一個誘因,究其本源,概因長期以來所遇諸事皆不遂心,導致肝火旺盛,久而不散,這段時日也是如此,故此用尋常調理陰陽扶正固本的方子都無濟於事。”
李時珍此說恰恰說中的要害之處,自打今年年初而始,先是舉子罷考、接著便由6樹德而起,引了曠日持久的新政之爭;繼而韃虜寇邊、仇鸞謀反,兵臨城下之時京城又出了薛陳謀逆之事,眼下江南叛亂又起,大明朝一天也沒有消停過,主子萬歲爺能不為之煩心嗎?呂芳不禁動容了,忙拱手施禮,說“先生真乃神醫也!還請先生對症下藥。”
李時珍突然又生氣了“我已將話說的這麼透徹,還需要開什麼方子抓什麼藥嗎?所謂求人不如求己,有你在我這裡低三下四地求醫問藥,不如回家好生伺候老人家,讓他莫要生氣動怒,久而久之,焦灼之症便能不藥自愈。”
呂芳苦笑一聲,主子身上擔著大明的江山,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福;聖躬違和,天下震動。偏偏那些令主子煩心之事,沒有一件是可以從容平息的,旁的不說,隻要江南叛亂一日未定,主子就一日不能舒心,焦灼之症不藥自愈豈不是一句空談!因此,他又躬身長揖在地,懇切地說“家中長者有恙,我們這些做兒女的豈能坐視不管?無論如何,還請先生開個方子,縱然治不了病,能稍稍緩解症狀,使在下叔父能少受點病痛之苦也是好的。”
“唉!”李時珍歎了口氣“也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實話說與你,方才我所說的不用醫也並非搪塞之言。眼下已立冬,過上一月半月,待下上一場大雪,你帶令叔四下裡走走,看看那白茫茫一片的冰雪,以涼驅熱,必定對症狀有所緩解。”
呂芳恍然大悟,驚喜地叫了一聲“哦!先生此法甚是神妙,也不需等到天降大雪,在下這就回去,將在下叔父所居所到之處都擺上冰塊,讓他隨時可見冰雪。這樣可使得?”
李時珍搖搖頭,說“在下雖是外鄉之人,也知京城豪富之家多在冬月收集冰雪儲藏於地窖之中,待次年盛夏之時拿出來降溫,不過到了這個月份,隻怕冰塊已是千金難求。在下施醫用藥,向來不喜采用這種法子,太過糜費錢財,也非是尋常百姓家能醫得起的……”
呂芳自得地一笑“隻要能於叔父病情有利,在下花費再多也在所不惜。”
“既然先生如此豪爽,那診金在下就敬謝不敏了!”李時珍將還擺在桌子上的三錠銀子順手拿起,順手塞在自己袍袖之中,將那塊玉佩遞還給了呂芳。
主子的病情有望緩解,呂芳哪裡還在乎這些東西,忙說“一點俗物,略表心意而已,還請先生一並收下。隻要在下叔父病情有所好轉,在下另備厚禮再來謝過。”
李時珍笑道“哈哈,在下不是貪財之人,隻是城外打仗,許多百姓流落京城無以為生,收你這三十兩銀子的診金也是為了換點糧米,熬上幾鍋粥給那些無家可歸的難民暖暖身子而已。對了,還請先生示下姓名,這賑濟行善之功德當算到先生名下。”
呂芳很是感動,忙說“本是先生一片願心,在下豈能僭越。既然如此,先生卻又為何不收下這塊玉佩?拿去當了,先生的粥廠還能多設幾日,多救些難民。”
“非是不願,而是不敢。”李時珍笑著說“我這樣的窮郎中,拿著這麼貴重的一塊玉佩去典當,隻怕順天府的衙役還道是賊贓呢!”
呂芳不願暴露身份,就接過了玉佩,說“既然如此,在下明日就著人送五百兩紋銀,助先生一臂之力。”
李時珍站了起來,深深一揖在地“學生代難民謝先生大恩大德。”
稱呼一變再變,先是為了病人,再是為了難民,情操如此高潔令呂芳也深表歎服,正要說話,就聽到門外一陣喧鬨,十幾個衣衫淩亂、頭破血流的人相扶著闖了進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