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按照預定的安排,所有的操演項目都完成之後,皇上要犒賞營團軍全軍。這是新正年節之時的例行恩賞,但往常年份因朝廷財政吃緊,總是拿幾乎相當於廢紙一張的“大明寶鈔”來應付全軍將士,今年卻是不同,朱厚?決定內庫存銀用於犒軍――有先前抄沒薛林義、陳以勤等謀逆之臣家產之時,戶部為皇上預留的那一百萬兩銀子的埋伏,京城四十萬將士每人可分到二兩銀子,錢雖不多,總是浩蕩天恩,營團軍要再次集合全軍,領賞謝恩。
趁著集合軍隊之際,呂芳奏請皇上略事休息。朱厚?俯允所請,在高拱及錦衣衛眾太保的陪侍下,移駕營團軍中軍大營。其他王公大臣陪著皇上或站或坐了兩個多時辰,也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走動走動,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以及已有些麻木的手腳。
到了中軍大營坐定之後,朱厚?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說“肅卿,朕問你,此前配你軍中效力的那個國子監監生海瑞可好?”
儘管高拱也知道海瑞非同尋常,但聽到皇上居然親自垂詢問好,也忍不住嚇了一跳,忙說“回皇上,海瑞一切都好。”
“他可吃得了軍旅之苦?”
“回皇上,海瑞到我軍中之後,臣與誌輔、元敬等人憐其有才,未曾讓他參與操練,隻在中軍幫著處理一些文牘雜事。”
“哦,如此便好。”朱厚?仍是不放心,又問道“到軍中效力,他可願意?”
高拱苦笑一聲“請皇上恕臣直言。我朝重文輕武,尋常士子向來瞧不起武人,他又是獲罪被削籍斥為奴兵,又怎會願意?臣已與他深談過多次,卻還是未能解開他的心結。”
朱厚?也明白,鑒於前唐統軍大將擁兵自重,不尊天子號令,不從朝廷調度,最後釀成藩鎮割據之禍,有宋而始,都采取“以文統武”的辦法,明朝更將文官節製武將的禮製推向了頂峰,不但四、五品的知府,六、七品的監軍、禦史可以指揮二、三品的總兵或四、五品參將,就連那些雖有功名,卻還未曾出仕為官的舉人甚至秀才,也有資格與總兵參將分庭抗禮。因此,削去功名、配充軍的懲處對於一個士子來說確實過重,尤其是對於海瑞這樣一個至剛至陽的人來說,或許比殺了他還難受!他焦急地問道“他情緒可是很不好?沒有鬨出什麼絕食之類的事情來以死抗爭,以死明誌吧?”
“回皇上,依臣看來,海瑞雖太過迂直,卻謹遵禮法,加之束受教多年,自然明白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之禮。隻是終日鬱鬱寡歡,更不與旁人說話,虧得有前軍統領曹聞道知曉他獲罪事由,暗自語於他人,其他軍卒才不與他計較。”
朱厚?這才放心了,感慨地說“到底是個書生,勘不破流品俗念啊!他今日可在軍中?”
“回皇上,天子檢閱六軍,依國朝規製,獲罪從征之人不得參與。臣這兩日安排他去輜重營清理去年帳目,點查所餘糧秣輜重了。”高拱試探著說“可要臣傳他過來見駕?”
“這……”朱厚?猶豫了。說心裡話,到明朝之後,除了張居正之外,他最想見的人就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海瑞海剛峰,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坦然地去見張居正,卻一直怕見到海瑞,尤其是海瑞並不讚同他一力推行的新政,更讓他多了幾分顧慮幾分膽怯……
見皇上猶豫,高拱忙說“是臣慮事不周。海瑞因妄議國政、辱罵嚴閣老而獲罪,皇上若是召見他,傳了出去恐怕嚴閣老顏麵上掛不住,此刻不見也好。”
高拱幫他找到了逃避的借口,正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的朱厚?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國朝變亂頻仍,朕如今還多有倚重嚴嵩之處,不能寒了他的心。你且告訴海瑞,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要成大器,就得忍人之所不能忍!讓他好生在軍中曆練,朕沒有忘了他這個海瑞海剛峰,還指望著他移孝做忠呢!”
“臣遵旨。”
朱厚?想了一想,又說“你再告訴他,我大明軍中眾位將士,雖未曾習學過詩書,受教於孔孟,但都是忠勇愛國的熱血男兒,他倘若心裡還有朕,便不能持才傲物,藐視同僚,閒暇之時可幫著軍中袍澤寫封家書,以慰老母幼子思念之情;操練之餘,還可教弟兄們讀書認字,孔子曰‘有教無類’,既然身為聖賢門徒,就該將國朝斯文種子普及眾生。朝廷日後要革新武將詮選任用之製,從行伍之中簡拔有功之士充掖軍旅,能識文斷字是要條件,北宋狄青由一名黥麵罪卒而成一代名相,焉知我大明軍中便尋不出一個狄青?”
這已不僅僅是給海瑞的聖訓了,高拱那樣聰慧之人怎能聽不出弦外之音,忙說“皇上聖心遠慮,臣謹領聖諭,效法兵工總署懷柔鐵廠之例,在軍中開辦夜校,教軍卒讀書認字。”
“此事隻是朕的一個想法,還未考慮周全,倒也不必急於一時,如今要之務還是平定江南叛亂,還是讓弟兄們加緊操練,以備朝廷用兵江南。待國家安定之後,再徐圖推行即可。”朱厚?說“你方才說到嚴嵩,朕又想起了一個人,便是你的恩師輔夏言。自議禮而始,朕與他相知也近二十年了,君臣相濟,走過了多少風風雨雨。今日當朝大員俱都在此,卻惟獨隻缺他一人,朕心裡也頗不好受……”
高拱不明白皇上為何突然提到恩師夏言,也不敢隨便說話,隻得垂手屏息,恭謹肅穆地站在那裡,靜聽皇上的下文。
朱厚?緊緊地盯著高拱,緩緩地說“有些話隻怕在你心裡盤旋了許多時日,隻是怕朕惱怒,不敢說出來而已。朕知道你難,也不怪你。其實普天之下,誰都知道新政是朕的主意,夏閣老替朕背了黑鍋。可如今這種情勢,他若複出任職,非但江南謀逆倡亂的那幫藩王宗室、勳貴大臣更有了借口,隻怕朝廷諸位臣工也會有所非議,隻能再委屈他一段時日了。”
韃靼興師犯境,圍困京師,兩軍大戰正酣之時,京城又出了薛林義、陳以勤謀逆之事,盛怒之下的朱厚?責令輔夏言回府養病,其實還存了一份保護他的心思,即是要起用嚴嵩主持與韃靼議和之事,由嚴嵩承擔朝野士林清議的詰難,待風頭過去之後,還要將他起複,仍由他秉持國事,推行新政。可是,江南那些藩王宗室、勳貴大臣又趁機謀反叛亂,就使得問題變得異常複雜起來。
江南叛軍始終不敢公開宣布造反,而是打著“清君側,正朝綱”的旗幟起兵靖難,君側奸佞是誰,朝綱何以不正,自是毋庸多言的;加之夏言為人剛直跋扈,又多年當國秉政,得罪了不少官員,朝野上下有“不聞費宏,不知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之譏,叛軍將攻訐的矛頭指向他,倒很是迷惑了不少人。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此次江南叛亂波及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山東、河南數省,各省府州縣大小官員或戰或降或走,卻出現了一個很奇異的現象朝野士林風評不佳的嚴嵩等人的門生故吏,幾乎都掛冠潛行,倉皇逃回北京,雖有棄職失地之罪,但法不責眾,朝廷下了恩旨,準其由京官具保之後調任他職。而以夏言為的剛直方正之人的門生故吏,包括那些尊禮派官員卻生了兩極分化,一部分恪守臣職,率領為數極少的守備兵士、三班衙役,甚至是義勇鄉民守土保境,被來勢洶洶的叛軍襲破城池,身死國難;另有一部分卻因囿於禮法祖製而接受了叛軍的主張,公然附逆,獻城投降,其中典型的就是因上疏攻訐新政被廷杖之後罷官削籍,遣送原籍的趙鼎、齊漢生等人――據逃回京城的官員們說,他們已被叛軍接到南京,即將出任要職。這些人都是夏言於嘉靖二十年主持科考之時取中的門生,如今卻成了逆臣反賊的座上賓,雖然於當日朝廷鬨起新政之後,夏言就已經退回了門生帖,與他們斷絕了師生之誼,但這種打斷胳膊還連著筋的關係,豈能這麼容易就撕扯得清楚?一時間朝野上下又為此事鬨得沸沸揚揚,夏言被氣得嘔血數升,卻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此中原委,高拱心知肚明,但也無話可說。朱厚?歎了一口氣,說“朕也知道委屈了他,但這次第,卻不好親示慰問。新正年節,你這個門生自然要去拜望座主,替朕帶個好給他,就說諸事朕心中有數,讓他不必計較旁人洶洶之聲,好生在府中將息調養,朕還指望他再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
高拱跪地,說“皇上睿智,臣代恩師叩謝天恩。”
此刻,呂芳前來稟報,營團軍已集合完畢,請旨是否移駕。朱厚?拍拍高拱的肩膀,笑著說“肅卿,朕今日犒軍,將銀子按人頭到將士們手中,就沒有你們這些統軍大將中飽私囊的機會了。你對誌輔、元敬並各軍官將佐說上一聲,不許再從弟兄們的手中要回來啊!”
高拱趕緊表態“皇上節用以犒軍,臣等若起絲毫貪墨之心,必受天譴!”
“哈哈,知道你是窮官,朕也不會當你蘿卜當葷水當酒的過這個年的!你這幾日一直留在營中不能回家,朕早就派人置辦了各色年貨送到了你家裡,還給令堂留下了五十兩銀子的謝歲錢。”
高拱感動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哽咽著說“天恩浩蕩,臣九死難酬,惟以此身許家國社稷,輔佐吾皇中興大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