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其實,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所看到的,隻是南都陰暗的一麵。南京畢竟還是太祖開國之時定鼎於此的南京,這個江南最大的都會,曆千年而不墮其盛名的六朝金粉之地,豈能是一場持續時間不過半個月的兵亂所能完全摧毀的?因此,當兩人將身上所帶的銀錢散與那些乞丐,才得以脫身繼續前行之後,沒走出多遠,就現自己象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天氣還是那樣異常的寒冷,這裡與剛才的那片瓦礫場一樣,地麵上、瓦壟間也堆滿了皚皚的積雪,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無論是騎驢的、步行的、還是那些跟隨在轎子後麵疾步奔走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扭動著臃腫的身子,抱著五顏六色彩紙包紮著的盒子,興衝衝地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寬敞的大街上,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鋪,寫著“綢緞老店”、“川廣雜貨”、“西北兩口皮貨有售”等招牌琳琅滿目。被夥計高聲吆喝著請進各個店鋪之中的,是那些衣著光鮮的士子仕女;門口掛著燈籠、供著冬日難得一見的鮮花的茶社裡座無虛席,生意興隆;門前飄揚著鮮豔醒目的酒招的酒樓更是人聲鼎沸,笙歌盈耳,隨風飄散著吆五喝六的行令聲、哧哧的豔笑聲,還有那酒菜誘人的濃香……
這還不算什麼,隨著年關將近,南都最繁華熱鬨的、要持續一月之久的燈節已經開始,街道上各家各戶的門楣上,都點綴著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大小花燈,雖然並未點上燭火,但從那如花、如珠、如鳥、如獸、如蓮台、如寶樹的奇巧造型來看,就不難想象一旦到了夜間,當它們都大放光明之時,會是何等美妙動人的景象……
如果不說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生意紅火的酒肆茶樓擠滿了無數鵠鴆麵、饑疲瘠瘦的饑民,任憑夥計小廝叱罵責打也趕不走,眼前這個依然呈現出一派太平盛世的節慶氣氛的南京,才是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想象中的留都的景況,但或許是剛才那一幕是那樣的令他們震驚,也給他們留下了一時難以消除的深刻印象,以至於他們看到眼前這一切,竟覺得是那樣的陌生,甚至還覺得是那樣的可怕,不約而同地低著頭,看也不朝街道兩邊再看上一眼,也絲毫不避那被過往行人踩得汙濁不堪的雪水,疾步向前走去。隻是當那些身穿各色官服,神氣活現地招搖過市的文武官員的轎馬儀仗喝道而來之時,兩人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腳步,牽著驢子,避在街邊,等那些紅紅紫紫的隊伍過去之後,才繼續默默地穿過為采辦年貨而奔忙的人群,走在南都的大街上。
根據何心隱信中所說的地址,他們一路打問,來到了城東的武定橋。給他們指點道路的,無論是街邊的閒漢,還是店鋪的小廝,都帶著曖昧的笑容――那一帶,南京人叫做“舊院”,是秦樓楚館彙聚之地,南京城裡身價最高的一群妓女,都在那裡比鄰而居,以她們的豔名麗色,招攬著來自天南海北的風流豪客。這兩位凍得臉頰嘴唇青中泛紫的儒生一到南京,連行囊都不曾放下,就急火火地打問那裡,大概不用說也知道,都是些個南京人早已司空見慣的急色鬼!
博覽群書、見識不凡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知道名聞天下的十裡秦淮,自然也明白那些人為何會是如此古怪的表情,但他們沒有心情辯白――就在他們問路的時候,身後竟又跟上了一大群乞丐,隻要他們稍一停步,就馬上圍上來,大聲地乞討。
初幼嘉出身豪富之家,心地卻最為善良,又篤信佛教,在家中之時就曾多次在荊州各處寺院道觀布施,還曾在年荒之時用自家錢糧設過粥棚賑濟災民,方才也是他率先掏錢出來施舍那些乞丐,因此,看到眼前這些又跟上來的乞丐,第一個反應便是將手伸進懷中,想要再拿出一些銀錢施舍給他們。當摸了一個空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來,方才已經將隨身帶著的銀錢全散了出去,立刻怔在那裡,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無可奈何的表情。
初幼嘉的心情越地自責起來,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不語的張居正,張居正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顯然跟他一樣,方才也已將身上帶的錢全部散給了那幫乞丐!
那群正懷著不安和希望的乞丐靜靜地等候著的乞丐們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情,卻還是不放棄最後一線希望,一齊給他們跪了下來,七嘴八舌地說道“相公可憐可憐小人吧……”“大老爺行行好,施舍一口吃的……”
其實,初幼嘉並非沒有錢,隻是令他為難的是,大街之上又不能打開行囊,拿出那藏在裡麵的成錠的銀塊來散賑,隻好麵帶愧色說“對不住各位,我們不是不肯給你們,實在是方才……”他知道不能讓這些人曉得自己方才已經施舍了他人,否則就決然難以脫身,便歎了口氣,改口說道“唉!實在是出來的匆忙,身上未曾帶的有,還請見諒……”
說到這裡,他又自覺是說了謊話,便住了口,擺一擺手,拉著一旁陰沉著臉不說話的張居正,轉身就走。
這一次,那些乞丐們沒有跟上來,兩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匆匆向前走去,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就在他們即將走上舊院前門的武定橋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麵遠遠傳來一個憤懣的聲音“他說沒有,怎麼沒有?”
“唉!算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左右是我們自家命苦,給不給還得憑人家喜歡。”
“可是他愣說沒有!”那個年輕一點的聲音不服氣地反駁道“還唉聲歎氣,裝得挺象!”
“是嘛!他說沒有錢,沒有錢還能去逛窯子,找婊子?”另一個人提高了聲音,象是故意要讓他們聽見似的“莫非婊子的x肯白送給他x不成?”
街道邊上一個袖著手佝僂成一團,正在曬太陽的閒漢“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們這些人真是少見識!難道在這南京城裡住了幾十年,就未曾聽說過舊院一幫小娘們最喜歡的就是他們這樣的小白臉,不但白讓他們x,還拿自己賣x從那些闊老身上刮來的銀子貼補他們呢!”
這樣惡毒的話竟引起了那群乞丐一陣瘋狂的笑聲。初幼嘉猛地站住了,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直衝上來,他轉過頭,怒視著那幫乞丐和那個閒漢。
那些乞丐根本無視他憤怒的目光,反而象是報複和示威似的,笑聲越的大了,那個年老的乞丐甚至笑出了眼淚。
初幼嘉本想轉身走回去,把這些下賤的、不懂得尊卑倫常,也就根本不值得同情和憐憫的乞丐狠狠教訓一頓,但是,當他轉過身來,卻接觸到那些人遠遠地向他們投來的怨毒目光,不知道為什麼,他又突然覺得膽怯了,仿佛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張居正適時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禮樂崩壞之時,自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雲美兄不必與他們計較了!”
借這個台階,初幼嘉回過身來,繼續向前走,卻還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惡氣,忿忿不平地說“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他們未必大錯,”張居正緩緩地說“或許我們上留都來,才是大錯而特錯!”
初幼嘉停住了腳步,叫了一聲“太嶽……”,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他知道張居正並不願意上南京,其實他自己又何嘗想來淌這趟渾水!
今年年初,來自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舉子因官紳一體納糧之法違背祖製、淩辱士人而憤然大鬨科場,爆了一場曆朝曆代從未有過的舉子罷考風波。當今皇上赦免了諸位舉子的罪責,並親赴客舍促膝造談,淳淳誨教,令親睹聖顏、聆聽聖音的張居正和初幼嘉二人無比感動,恨不能粉身碎骨以報君父再造之隆恩。因此,儘管還是對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有頗多不滿,但對於那些藩王宗親、勳貴大臣在江南打出維護祖製的旗號起兵靖難,要清君側、正朝綱的非常之舉,他們其實並不讚同,尤其是在虜賊寇犯國門、圍困京師之際這麼做,更讓他們感到這是一種不顧家國安危、社稷存續之大局的資敵行為,進而感到無比憤慨。也正因如此,對於何心隱建議上南都新明朝廷謀職一事,他們毫無興趣,何心隱一再修書勸說,也都置之不理。可是,到了旬月之前,當地官府接到了新明朝廷召舉子貢生進京候選的敕令,三番五次地派衙役到家中催促成行,甚或已經懷疑到了兩人對南都新明政權的忠心,言語之中隱隱帶有威脅之意,不得已之下,兩人才於年關將近之時,倉促上路,趕赴南都。
誰曾想到了這裡,竟是這樣的一副情景,僅僅說一句“大失所望”已經不足以形容兩人此時此刻的心情,但到底該想些什麼,又該如何去做,卻還是懵懵懂懂,未有定數。
看著同樣苦悶而又惱怒的初幼嘉,張居正歎了口氣,說“無論如何,等見了柱乾兄再做論處吧!”dd